人類學博士沒告訴你的事
人類學博士沒告訴你的事
歐子綺|國立政治大學創新國際學院助理教授
在我的時光膠囊裡,存著幾個人生岔路口的光影。決定的當下,往往不知道眼前的道路,通向何方?終點又是什麼模樣?今天能有幸以青年人類學者的身份留下紀錄,得先打開 2010 年的時光膠囊 ...
讀人類學博士班其實是偶然
2009 年我從清華社會所畢業,理所當然地準備申請社會學博士班。一邊尋找著申請校系的資料,一邊感受到人類學的召喚:人類學老師們的研究看起來好奇妙啊,從千奇百怪的現象裡、掏洗出十分抽象的問題。我的碩士論文結尾,也嘗試探問與自由的可能性。又想起碩士論文口試的時候,我唯一一位人類學口試委員給我的建議是最有吸引力的。那個我想像中的人類學,像是一條若隱若現的線,把這些揪心困惑、靈光乍現的片刻,都串了起來。
2008 年金融危機之後,美國高等教育仍在震盪之中。我申請了八間社會學和七間人類學博士班,最後選擇獎學金較為充裕的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就讀。開學前的暑假,收到博士班一年級必修課「人類學理論與問題」的課程大綱。指定閱讀有涂爾幹、韋伯、馬克思,也有佛洛依德、傅柯、德希達,就是沒有幾個我認識的人類學家。第一堂課結束,來自世界各地的十二位同學都嚇傻了,大家面面相覷。接下來,同學們一起在聽不懂還要裝懂的狀態下,逐漸建立起革命情感 [1]。那些抽象理論和談話太美,像是在清晨的迷霧森林之中漫步,看不到盡頭,也不想走出來。
身心健康是最重要的田野能力
於是乎,我在博士班幾乎零田野訓練的情況下,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北京。我的博士論文田野調查,是從碩士論文延伸而來。好處是已經有穩固的田野人脈和網絡基礎,壞處是失去了「發現新大陸」的衝勁。雖然我來到了一個新的城中村,但是顯而易見的研究主題似乎在碩論中都碰觸過了。博士論文田野調查的頭幾個月,我刻意放大感官神經,從早到晚都處於緊繃狀態,深怕漏掉任何新的線索:深夜鄰居的爭吵內容、清晨街道清掃的時間點、腳踏車的煞車聲…。很快地,不僅輕微失眠,也有點精神耗弱。我嘗試打坐,幫自己按下暫停鍵。也從田野小夥伴的四人宿舍裡搬出去,找了一間單人房給自己一些 me time。
找工作可能比你想的更辛苦
經過八年的博士班生活,我逐漸嫻熟美國東北部的人類學理論,也完成博士論文──學術工作的敲門磚,回到了台灣。這是我第一次正式踏入台灣的人類學界,興奮而又忐忑不安。雖然回到了母語的世界,一切卻熟悉而陌生。那些抽象的英文理論轉換成中文,格外地彆扭拗口。在失語的尋職之路,我寫下的字,必須一個個吞回去,經過好幾重迴路,再一個個吐出來。
我格外幸運,在兩年博後期間得到六次求職演講的機會。儘管在美國經歷過面試,也陪著同學、學長姐練習模擬演講。但真的等到自己拿到入場券的時候,才發現準備遠遠不足。第一場演講時我剛生完第二個孩子,一邊坐月子、一邊修改手邊剛發表完的研討會論文,就上場了。第二場和第三場演講,兩個單位安排在同一天進行招聘。我以同一篇發展中的研討會論文為基底,但感到越來越難招架老師們犀利的提問 [2]。隔年 ,新的面試機會來臨時,我扎扎實實地打掉重練。回頭認真面對博士論文,想出新的架構,老老實實地說故事。
儘管盡力了,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工作機會。我發現回到台灣找工作最困難的地方,是語言的轉換。這個語言不是英文或中文的問題,而是大家關心的內容、論證的方法不大相同。有一段時間像是鬼打牆一樣,我不知道大家要的是什麼。於是我開始揣摩如何轉譯,台灣人類學圈的語彙、知識興趣、對話對象。漸漸地,我不知道怎麼把我最在意的研究問題與成果,用我的方式呈現給大家。一旦戴上了質疑自己「不夠人類學」(或是,不夠像大家想要的人類學)的緊箍咒,便走向矯枉過正,在揣摩與迎合中失去了自己。
博士論文是一個堡壘
在找工作最低潮的時刻,我去見了碩士時期的導師,跟他說我求職以來的困惑與掙扎。他徐徐回答:「博士論文是一個堡壘,走出來要花很多年。等你把博士論文轉化成發表、累積作品,之後慢慢放下來,就會開展出不同的題目。」那瞬間我才意識到,過去博士班漫長的訓練,讓我蓋了一個堅固的堡壘。我在自己構築的世界裡,訴說我自己的關懷。堡壘越築越高,我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怎麼邀請外面的人走進來。
第六次演講,很幸運地,我找到了現在的工作,成了跨領域學院裡的人類學者。如果要說之前幾次的嘗試是枉然,那倒也不是。如果沒有一連串的揣摩、試錯與對話,我沒有辦法從堡壘裡找到一條路,慢慢走出來,用自己的方式說話。
人類學教的是戀愛密技?
求職時經歷的語言轉換,在跨領域的學院教人類學時,又經歷了一次。第一次教人類學課程的時候,我已經努力把閱讀份量降低,讓授課看起來比較生活化,但是課程架構仍是以美國的人類學教科書、人類學科的理論和發展為主。我還記得第二堂下課,一群愁眉苦臉的大一學生把我團團圍住。他們讀 30 頁馬林諾夫斯基的原典,花了一整週的時間,叫苦連天。後來我一路刪減英文經典閱讀的份量,盡量控制在五到十頁的經典閱讀,讓非人類學本科的學生以及國際學生能夠有基礎訓練、也保有學習興趣。
過去兩年,我收到最有趣的教學回饋意見是:人類學幫他們成功談戀愛!甜美的泰國學生說,修人類學讓她在這次的異國戀情裡得心應手。直率的韓國學生也跟我說,人類學課程讓她在曖昧時期充分運用觀察方法和深描對象的各種行為與意義,最後兩人順利在一起。學生們發現人類學幫助他們了解自我和「異文化」的差異,也練習從當地人的觀點,去理解曖昧對象的行為以及和他們溝通。
你,就是人類學
回首來時路,似乎是在不少偶然與挫折下,走到了現在。直到今天,我仍常常懷疑:我真的是一個人類學家嗎?人類學家應該是什麼樣子?想起博士班最後一年的某次師生會談,大家爭論起哥大人類系應該要有的定位與走向。記憶中,當時的系主任是這麼回答的:「我們不去定義人類學是什麼,因為一旦你定義了它,也就框限了它。」這讓我有些明白,為什麼在讀人類學的過程中,學了很多看似無關的理論。因為每一次的對話和選擇,都是在幫助我去釐清,我的人類學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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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關於是否該就讀博士班、博士班期間的學術訓練、資格考準備,請參閱拙作。
歐子綺,2013。< 走學術,不堅定,又如何? >,《當代中國研究通訊》,第 20 期。
[2] 感 謝師友們的提問,當時演講的內容在多次修改後已經正式出版。TzuChi Ou, 2021. “Spaces of Suspension: Construction, Demolition, and Extension in a Beijing Migrant Neighbourhood.” Pacific Affairs 94, no.2 (June 1, 2021): 251–64. https://doi.org/10.5509/202194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