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珍視的暫且放下,往前走: 「新的」田野與「新來的」田野工作者

珍視的暫且放下,往前走: 「新的」田野與「新來的」田野工作者

何浩慈|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助理教授


博士論文研究雖是學術社群成員最珍視的資產,也是未來發展重要基礎,但若欲以學術為長遠志業,完成論文、拿到學位下一步,恐怕便需放下長期投注之心血與熟悉產生的安全感,啟程新研究。對既有田野的羈絆與回饋責任是人類學學徒一輩子的事,但亦須繼續往前走,方能回應體制內研究者不斷創新以受認可的期待。這是筆者尚為學界新鮮人的淺見。


思考前行方向時,體認到開闢新天地雖是壓力,亦為重拾塵封記憶中嚮往研究之契機。筆者在大學時代開始接觸臺灣原住民與世界南島語族知識,有幸師從學養深厚並與部落建立情感連結的教授,雖僅學得皮毛,但深受啟發。碩士班時期一心以此為研究目標,尤其關注發展計畫、公共建設造成之文化與環境後果、文化資產保存、身分認同、傳統生態知識當代應用、以及社會正義等議題。然而,生命之流往往充滿創意,難以事前預料。後來數年求學生涯被引領至其他領域探索,直至即將進入博士後研究階段,回首發現,曲折征途往往是為必要之成長與更美的風景鋪路。


兜兜轉轉,重獲回到出發地的機會,回望大學、碩士時對原民研究之追尋,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以往乃基於了解不深而生的好奇與浪漫想像,後來持續關心,則源自想理解「差異」:「差異」比乍看之下小?比原本以為大?是阻力還是助力?人類社會如何在此基礎上存續?細緻卻涵容地看待、回應小至個體經驗、想法、行為,大至種族、族群、國籍、文化、階級、世代、城鄉、性別、宗教、黨派、年齡等分類範疇之間的「差異」,是人類學核心命題之一,也是專業所在。隨著嶄新旅程推展,自身因經驗累積萌生新分析視角,變遷中的政治環境與社會價值觀,也在眼前折射出新世界。

 

1980 年代肇始、近十來年愈發蓬勃的原運、原權、轉型正義、正名、去污名、語言文化復振思潮,與原民社群內部主體性意識提高相輔相成,呈現泛族群認同、以部落/區域/流域為主體、以家族為本等多元觀點。同時,帶動外部社會以田野工作者與部落平等、互惠、溝通、合作關係,取代以往研究者與被研究者、觀察者與被觀察者框架隱含之上下位階。留意研究過程牽涉之權力關係、消費、剝削、殖民遺緒已是田野工作者基本守則,研究倫理審查機制也從要求取得個人知情同意,進一步強調取得部落會議集體諮商同意。研究實踐上固然有許多挑戰待解,但也持續反思改善。


完成香港都市民族誌研究並取得博士學位後,筆者跟隨國立臺東大學團隊,於臺東縣以排灣族為主要人口之聚落,以「新來的」(不具備長期、深入在地研究或生活經驗)田野工作者身分,探索「新的」(筆者未接觸過的)田野。人類學學徒雖慣於旅行與適應新環境,但一頭栽進陌生研究領域,仍萬事起頭難。進入新田野首先面臨「正當性」挑戰:無族群身分;無法用族語溝通、無法用族語溝通與理解其中文化深意;對部落生活模式、社會關係、文化慣習、歷史脈絡不熟悉,連日常言行、應對都得從頭學習。種種「劣勢」引發諸多提醒、質疑,除了來自他人,也來自自己。儘管謹言慎行、以不造成傷害與避免「利用」等情事為最高指導原則,也秉持必要時遵照族人意願中斷研究、不再打擾的心態,仍可能因知識、經驗不足而犯錯。就部落立場而言,對外來者建立信任需經歷長時間觀察、篩選、磨合。一切從挫折中學習,因此更感謝在跌跌撞撞摸索、偶爾造成困擾過程中,仍善意接納、慷慨協助、耐心包容的溫暖。這些支持都是將研究堅持下去的力量,也是不會忘記的恩情。

 

烈日下之生活百態構成此番田野重要片段,於實踐過程體會生活中的文化、文化中的生活。七月某一日,因工作事忙、雜事纏身,腦中縈繞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午前特別厭世疲懶。下午回到部落,大熱天,貓狗躺在地上放空,枝頭樹葉也紋風不動,只在焚風偶爾吹過時抖動身體。來到經常造訪的店鋪,已熟識的老闆娘看到我略為驚訝,說:「我剛好剛開店,妳就來了!」不是第一次有這種巧合,我說:「對啊,我們好有緣。」她笑盈盈點頭稱是,頭上戴著一頂優雅草帽。我說要買些小點,稍後與部落青年開會討論時分享。老闆娘一邊張羅食物,一邊拿出親手鮮榨的冰鎮紅龍果汁,請我喝。大受感動之餘,也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感動不只如此。


喝到手工紅龍果汁一週前,受邀參加山另一側一位 kina (排灣語,指稱上一輩女性長輩)家的烤肉聚會。由於種種陰錯陽差,我抵達時已散場,只剩幾位常見到的家庭成員輕聲談笑,享受喧囂後的寧靜。見我終於風塵僕僕趕到,由於很熟識了,眾人就我的姍姍來遲開玩笑地嗆幾句,但隨即起身熱食物、準備飲料,還臨時追加涼拌小菜和甜點。一家人明明已酒足飯飽,應收拾下山,早些休息預備明日工作,卻圍在桌邊陪我吃飯,要我多吃一點、吃慢一點。我頓時像遊子回到家,被家人相聚的溫馨幸福包圍。


進入田野後,下一道關卡是確立研究題目。此時,我已不再有博士生階段隔絕庶務人事紛擾、全職與全身心浸泡田野中的奢侈,但理解到,欲尋獲田野地地方感及田野工作者身體感,仍須回歸田野、找回初心。


時值二月冬末初春,把握機會隨部落成員入夜上山,感受人與山林之緊密互動。置身彷彿與世隔絕的密林,伴隨踏破落葉枯枝都響徹雲霄的厚重靜謐,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與寒冷,而是令人難以承受、近乎鼻酸的溫暖、平靜、安適。叢林充滿野性,肉眼不可及,但知曉純粹、直白的黑暗中充滿陌生動植物氣息。周遭如此沉靜,好多事卻正發生著,眾多生靈在呼吸躍動,被包圍著的人類渺小卻安全,我竟感到格外有生命力,脈搏漸趨平緩,平日被生活抽乾的精力重新補滿,變得更像「人」。


以博班研究為基礎,輔以新田野中一段時日的學習,筆者終於將研究問題設定為:從人地互動論述,包括部落成員如何認知自身與山川、土地、河流關係,理解在地觀點之理想生活方式。希望藉此開展由博班環境人類學研究衍生之療癒、幸福感、福祉、精神健康、多元醫療、情緒、情感議題,回應當前將生活品質、生命意義納入考量的「永續發展」範式。


經過幾場「通過儀式」般的經驗洗禮,像配備了全新視野,雖與往常無異,持續參與部落生活各面向,但對於所見所聞之感知、詮釋已不同以往。曾有機會向考古學教授請教:「為什麼有照片,還得手繪紀錄出土物件?」教授說明,透過人重新描繪和突顯特徵,比照片更能顯示出物件重點與特殊性。社會/文化人類學家撰寫民族誌時也類似,並非平鋪直敘紀錄故事,而是將資訊輸入腦中,以理論基礎對比田野工作者經驗,再分析、檢視資料,進而將其以具理論意義之形式輸出。至此,故事不再只是個人化、僅關乎小眾之軼事,而是紀錄世界圖像的文本。民族誌、手繪動植物圖樣、考古物件,皆成為認識外在世界之窗口。

 

距初抵臺東 15 個月後,整理資料時翻出上方照片,紀錄了開啟博士後研究階段的第一個任務:與田野夥伴共同經歷大雨中的收穫祭,部落成員齊心協力完成祭典,撤場時大武鄉段海岸線天空出現了彩虹。見到照片,回顧一年多田野及行政工作,反思最初想法、預設,深感明白了越多,越覺知之甚少。田野歷程與其說是為提問找答案,更像是不斷修正提出的問題。


兩年後,「新的」田野熟了一點,「新來的」田野工作者也成長了一點,此時筆者卻需暫別,轉往其他城市展開教學工作。身分轉換後再訪,竟有又變回「新來的」的忐忑。長期田野調查過程中,有許多看似目標發散、無謂堅持、徒勞無功的時刻,直到忐忑心情被部落成員「歡迎回來」的親切反應化解,才豁然開朗。或許細火慢燉下終能較為得體地應對進退、或許犯過的錯被寬容了、或許心意被看見並接納了,那些不帶目的、不問值不值得的腳步突然有了意義。即便偶爾遭遇禮貌卻疏離的距離,也明白,田野工作者的成長之路包含修好自己的玻璃心,尊重他人有拒絕的權利。


所謂融入田野,不同研究者各有做法與原則,或許最終沒有一體適用的規範。在「新的」田野待了三年,筆者自認仍處於學習階段(或許學習永遠沒有終點)。摸索至今,發覺當下田野脈絡中,最適合自己的方式不盡然為人類學「成為在地人」的經典追求,而是讓田野工作者的存在不使田野夥伴感到不自在,甚至能談心分享、聊理想與渴望、聊失落與遺憾。不追求「成為在地人」,出於兩個個人原因:一方面,「在地人」彼此間特質相異、各有故事,哪一種才是標準呢?另一方面,試著變得「一樣」時發現,裝是裝不來的,反而彆扭、使人不知如何相處。融入不一定指變得一樣,在尊重當地脈絡前提下,維持自己的樣子,或許不同、甚至突兀,卻反而自然、有趣、甚至互補。於是理解,做田野和過日子並無二致,平常怎麼待人處事,在田野如此便好。不強迫自己,也不強迫別人,與焦慮和得失心和解,踏實生活、建立關係。越珍視的,越要捨得放手。

 

回到課堂上與學生分享這一段珍貴田野旅程,常提到要把人(包括自己及他人)當人看。意思是,認知並接納生而為人有太多限制,不可能完全不受情緒影響、不可能毫無立場完全中立、不可能沒有思考框架地全然將心比心、不可能永遠不傷害別人或被傷害,即便都是無心。「人類學就在研究人類啊!」聽來或許外行、武斷,但人類如此複雜、豐富、精密,創造出諸多樣態殊異的社會、文化、現象,充滿無法被透徹理解的神秘故事,難道不是引人入勝的研究課題?對筆者而言,田野竟不只是學術研究,還是生而為人、來到世上體驗生命,終其一生面對的功課:不斷自我覺察,調整與外在互動模式,再從經驗中重新雕琢自我,塑造對所處環境之認知。最終,不只了解外在世界,也了解自身。唯有如此,生命和學術之路才能持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