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Becoming 一位吃喝玩樂的人類學家

Becoming 一位吃喝玩樂的人類學家

鄭肇祺|國立臺東大學文化資源與休閒產業學系副教授


實不相暪,我是靠「吃吃喝喝」拿到人類學博士學位。


從碩士班到博士班,我的研究都脫離不了吃和喝:從健康的香港本地有機蔬菜、美味的酬神燒豬,到力圖進入國際市場的養殖水產,都是我的論文研究範圍。報導人說,只要有可以吃的機會,艾力克(Eric)的雷達就會讓他自動出現。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能力,反正我眾多的田野紀錄中,飲食場合佔了大部份。我也曾自詡為跟嘉義縣前縣長小花一樣,勤跑紅帖的人(田野媽媽不鼓勵我去跑白帖),我們都很認真地試吃各道佳餚,肚子一天比一天立體。


「吃吃喝喝」可能有點誇張,但請想想,一場研討會最讓人能留下記憶的是晚宴和便當,一個超市或農夫市集沒有讓人試吃就沒有買氣。作為研究生的我的生存策略就是出席各大小學術活動,盡心盡力聽完精彩(!)的演講,期待拿著免費 finger food,一邊努力交際。沒有這個美食雷達,或許我就欠缺田野訪談技巧的磨練機會,我就不會從生活中體驗農漁村的社會日常。從「吃吃喝喝」演化為探索「吃喝玩樂」文化的人類學家,我的五感開始被報導人寄予厚望:如何把商品精緻化、開拓市場需求,成為我現在的主要田野提問,也磨練出我的研究及教學工具。


過去我的研究集中在有機農業社群及生活態度的實踐過程,筆耕多於實際耕作,但報導人對我有所期望,紀錄香港碩果僅存的農業活動成為我的使命。在出國求學期間,我決定要先轉換田野場地及研究範圍,從貿易、永續的角度,討論台灣的養殖漁業。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我逐漸掌握到治理(governance)和政治生態學(political ecology)的文獻對話核心,也在後期開始接觸身體感、科技與社會(STS)和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因此對多物種民族誌、水產科學、市場等產生興趣。方法論上,我仍然重視社區形成和轉變過程,也著重多點民族誌,盡量接觸到產業鏈上的各種利害關係人。透過非人的視野,我開始和物(動物、植物、微生物,甚至死物)進行學術對話(我也很想在生活上和他們一直聊天)。近來我的思考都是透過物(我稱之為 Thinking Through Things)理解農漁產品供應鏈上的大小事。


此刻的我是一位在臺東工作的教師,研究的是美食學、產業鏈及永續觀光。以上都是邊吃邊喝邊發展出來的研究題目。貪吃的我盡量別錯過台東慢食節,也不會放過在地別具特色的無菜單料理。跟原住民部落夥伴共學共作,不離把「吃喝玩樂」跟文化傳承接軌的思考及嘗試,同時反思基礎和應用研究的共存可能。我會協助串連美食網絡,同時到訪消費端,探索各種商品的形成、進場與退場。產業鏈的研究是難以停留在個別社區,我的 walking(借用 Tim Ingold 的詞彙)是產業道路、農田、魚塭、農夫市場、超市、菜市場,甚至加工處理場、小店及超市,一進去產業鏈,我的五感就自動打開了,從氣味、溫度、濕度到味道,就連手起刀落的動作,都是我的田野資料。

 

我也把這些研究經驗帶進教學。學生上我的課是蠻累的,因為隨時隨地都是學習機會。我特別喜歡跟學生一起到訪社區,動手作、動嘴吃,「吃下去的知識才是屬於你的」,這是我開設的各種文化課程的精神。我們經歷過各種人、物和事,在河溪、海洋、農田、廚房,甚至我的家,認識植物、動物和微生物。雖然現在我不能安排多少份課前讀物,但把學生引領到 Sidney Mintz 的《甜與權力》,就得請他們帶一份甜品來上課分享;要認識阿美族「海洋就是我家的冰箱」,我們就去豐濱鄉吃無菜單料理;要了解橄欖產業的興衰,我們就坐小發財車到橄欖園野餐。


人類學理論對我來說變得更實在了。不論是政治生態學中權力與行為的關係,社會不公義的再生產與抵抗,還是後人類主義中對多物種互動的欣賞與分析,我都在學習把它們內化為研究和教學的 DNA(套用各種大學社會實踐的話語,雖然我仍然相信這是文化建構的一部份)。現在的我在進行全球水產供應鏈的研究及書寫,就不能脫離人類學各種經典概念及新近議題。光是在北美的超市或網購中選擇一尾從台灣進口的虱目魚,裡面牽涉的就包括國際貿易、食物安全、健康、公眾衛生、口感風味、族群或國家認同,以及冷鏈技術。全貌觀是永恆不落伍的民族誌之道,談何容易、體現更難,卻是值得堅持的人類學之道。


學術研究書籍要繼續寫,但科普文章和非虛構寫作是更具效果的呈現。最近讀到《鰻漫回家路》及《偽魚販指南》,都不是出自人類學家之筆,卻有深刻的民族誌描寫取向。作者一位是瑞典記者,另一位是台灣賣魚販,都透過魚的生命史,把家庭、情感、地方知識等交織起來,作為說故事的人,他們把草根日常娓娓道出,教讀者愛不釋手。我期願自己學生雖不是傳統人類學系所出身,但在跨領域、多實作的學習環境下,找出感動別人而資訊量豐富的表達方式,緊緊貼近著日常,同時展現出宏觀視野。


應用人類學成為我結合研究、教學和實務工作的重要基礎。最近我開始賣起花鰻來,是屬於一個與部落漁民合作的過程。錢沒有經過我手,但我在過程中成為了偽小資本家(pseudo petty capitalist),在訂定商業策略上直接參與,並發展出冷鏈,把活魚送給數十公里外的法式餐廳。親身投入在商業世界,使我把過去的研究(小農經濟、冷鏈、美食學、小資本家、本地飲食文化、小旅行)共冶一爐,並把有意投身相同事業的在地居民和學生納入「事業版圖」。從一個「騙吃騙喝」的學生,到拓展美食網絡的學者,理論已不再是書本裡的知識,而是我遊走在學術、教學、商業、社區及文化傳承之間的「指南」。


因為還有二十多年才能退休(誤),我總是得找到支持著一直享受人類學工作的事情。這一年來,我試著去「照顧」一塊小農田。我不敢說在種東西,比較像是去拔草,騰出一些空間,讓地方居民會吃的野菜長出來。拿著手機,打開iNaturalist APP,我走進公民科學的前沿。我也嘗試認識魚塭的水下微生物世界,買一台顯微鏡作為田野工具,同時品嚐含有杜莎藻的鹽花,學習從風味論述及實踐中看市場。在家門前,種了一些部落分享的台灣藜,見證牠們長到三米半高,或是結出鮮豔奪目的穗時的非人美學。我也跟獵人學習漁獵智慧,雖未拿起槍,但從沖洗、分食、料理中,重新認識山林。總也少不了下水吧。在綠島,我和學生潛進海洋,感受水壓帶來的身體感,學習成為負責任的海洋公民,同時思考 wet ontology(濕的本體論)的現實。過著往返田野與研究室、山林與海洋、產地與市場、微觀與鉅觀的人生,應該足於讓我持續研究、出版、教學、應用,直到退隱魚塭,專心養殖報導「魚」們,期待魚蝦豐收成為學術成果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