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且易感的文化追尋者— 胡台麗教授追思會側記
好奇且易感的文化追尋者— 胡台麗教授追思會側記
鄭瑋寧
2022 年 6 月 14 日在陽光熠熠的華山 1914 文化創意園區,舉辦了胡台麗教授的追思會。根據胡教授愛子李赫先生表示,那是他母親生前最愛造訪、看展覽的場所。
在會場報到處對面,除了持續播映胡教授生活照的電視螢幕,更以原木架設了一座雙面柔白帷幕,印製了胡教授對人、土地與文化的所思與感懷之字句。帷幕後方的空間,有兩座平面展示櫃擺放她遊歷多國與田野工作所蒐羅的物件,另一側的珍珠板則有胡教授在不同年歲時所留下的田野身影。
通過那個為了蔡英文總統蒞臨而設置的安檢關卡,即可見一處允許來賓鮮花弔唁胡教授的角落:沿著牆邊有著各類白色花朵,另有滿裝了玉蘭花的磁盤(據說那香氣深為她與婆婆所喜),牆上掛著胡教授的夫婿李惠正教授的墨跡「永遠的田野」,胡教授等身大的半身照片被白、綠色系的花葉所裝飾。而照片的前方除了高低有致的白蠟燭和供緬懷者獻上鮮花的透明玻璃瓶,更有總統府資政孫大川的姊姊當天早上從台東空運送達的花環。
司儀宣讀總統褒揚令上的文字,為追思會揭開序幕。褒揚令譽讚胡教授對台灣農村社會與榮民議題研究的投入,以及探究部落祭儀樂舞與巫師祖靈的文化涵義等方面的貢獻。特別是她投身民族誌影片拍攝,體現動態觀點對話,如《神祖之靈歸來:排灣族五年祭》、《矮人祭之歌》、《蘭嶼觀點》等作品,屢獲國內外獎項及 展演邀約,堪為本土相關紀錄片先驅與奠基者,並獲頒教育部學術獎殊榮。因此,「綜其生平,盡瘁臺灣文化保存復振,標揚國家多元族群融合」。讀畢,由蔡英文總統親頒褒揚令。
胡教授畢生所拍攝的民族誌影片經由民族誌影像學會的剪輯、串連,展現出她對台灣的深情。中央研究院廖俊智院長提到,胡教授的影像人類學研究在中央研究院獨樹一格,且是目前唯一拿過金馬獎的研究人員,其作品不僅榮獲國內外各項殊榮,更有助於台灣社會能夠認識原住民文化的珍貴,她畢生提倡入世的人類學,希望透過人類學研究來讓原住民文化發揚光大。同時,胡教授任職所長期間,提倡博物館與部落的共作展,重新定義人與物的關係。他更憶及 2020 年 8 月前往屏東佳平部落參加共作展開幕活動,胡教授展現了爽朗與親和。在她所有作品中,《讓靈魂回家》與中研院關係最為密切,該片紀錄了阿美族太巴塱部落一幢古老家屋在 1958 年因颱風受損,該家屋的七根雕刻木柱經過族人同意,收藏於民族所並展示。五十多年後,前來觀看雕刻木柱的巫師感應到祖靈仍在其上,希望文物能返鄉。最後經過一番討論,族人決定只帶祖靈回家,將木雕留在民族所,日後讓更多人前來觀賞、認識。
中研院民族所張珣所長對胡教授在機構與學術發展的貢獻,娓娓道來。胡教授是民族所的第九任所長,為後來的所務發展。在任職所長期間,胡教授舉辦了民族所六十週年所慶,並為影響台灣人類學發展的前所長李亦園院士舉行了隆重的告別式。在民族所這個台灣戰後擁有最多原住民歷史文獻、物質文物與影音資料的機構中,這些物質與影音資料長期被視為是對文字記錄與研究書寫的佐證。不過,1980 年代胡前所長在紐約攻讀人類學博士學位時,接觸到視覺人類學,返台後獨自摸索,並以簡單機器設備拍攝民族誌紀錄片。在當時研究蘭嶼達悟族的專家劉斌雄所長任內,胡教授與劉前所長開始合作記錄原住民歌舞祭儀,長達數年之久。這次合作更讓胡教授從閩南農村經濟變遷的研究,轉向關注原住民祭儀歌舞文化的保存。有別於先前以文字為載體的研究習慣,胡教授開啟了以影像來捕捉、保存並記錄原住民族歌舞祭儀的研究途徑,讓圖像從字之輔佐角色,躍升為主角。在影像成為國際人類學界的發表媒介之後,胡前所長更於 2000 年成立台灣民族誌影像學會,兩年舉行一次民族誌國際影展,於全台巡迴、講評,引領諸多後輩投身該領域。此外,近數十年來的解殖民潮流引起了對文物返鄉的熱議,民族所博物館在歷屆館主任與胡前所長策劃之下,與部落或團體合作共作展,擇定一主題來對不同標的文物進行策展,讓文物與耆老重逢,並傳承古老智慧與情感。過去幾年在苗栗泰安、宜蘭南澳泰雅部落與佳平排灣部落進行的共作展,讓文物成為回溯過去知識與技術,尋找過往生活智慧,成為建構傳統知識體系的一環。田野經驗豐富的胡前所長為台灣原住民祭儀文化留下豐碩成果,而對雲遊四海的念想,說明了她那不受羈絆的心。
原住民委員會主委夷將・拔路兒述及曾在不同部落巧遇胡教授認真進行田野工作的景況,更親自造訪希望原民會能增加對民族誌影展的補助。他特別提到小學教科書所描述的吳鳳的故事,讓他感到羞愧,小心地隱藏自己的原住民身份。大學時因為閱讀了胡教授所寫的〈吳鳳之死〉(1980),決定與數名在台大就讀的族人一起前往阿里山鄉,聽族人講述與吳鳳的互動,印證了胡教授的說法。這促使他與族人在 1987 年前往嘉義火車站發動抗爭,拉下吳鳳銅像。之後他們向當時的教育部長陳情,要求教科書撤掉吳鳳的故事;胡教授更參加相關的座談會,予以支持。對他而言,研究者從原住民的史觀所進行的論述,不僅有助於原民認同的形塑,甚至促使了吳鳳鄉改名阿里山鄉。為表彰胡教授對原住民文化的貢獻,主委頒贈一等原住民專業獎章。
在胡教授熟識的部落族人進行追思之間,尚有數名立法委員的致詞:黃國書委員憶及在北藝大曾修習胡教授開設的文化人類學課程,在親和與優雅中,讓他有機會認識並關懷台灣這塊土地上人、文化與社會;高金素梅委員則呼籲現場原住民朋友展現族群尊嚴並重視文化價值,以發揚胡教授的精神;孔文吉委員則提及當年出版第一本書時商請胡教授寫序,她爽快答應的往事。孫大川資政指出,他認為 1980 年代原住民在台灣民主化過程所能提出的議程,可分法政與文化兩條路線,他認為後者不必仰賴權力,且攸關原住民文化認同的存續,特別是消化過去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來新創文獻。胡教授長年記錄的祭儀影音資料,提供原住民得以追溯祖先容顏的資產,讓原住民從中尋找自己想要形塑的自己,以能動性面向未來持續創造。
在部落族人的緬懷追思中,由胡教授 協助創立的原舞者文化藝術基金會的創始成員斯乃泱與懷劭・法努司等人,吟唱卑南族〈懷念年祭〉來紀念創團以來的情誼,並提到「年祭」是當初他們慎重考慮她的建議後才確定的中文譯詞。追思會主持人的丹耐夫・正若則以排灣鼻笛演奏胡教授每日聆聽的三地門古謠〈luljimai〉,並將她的名字寫入歌詞,以吟唱追憶友誼。布農族人烏瑪芙巴刺拉芾頌唱古謠〈忘不了你〉以誌紀念,而太巴塱部落 Kakitaan 家族的何玉蘭(Tipus)訴說與胡教授之間因為田野而生的姊妹情誼;阿道・巴辣夫・冉而山與懷劭・法努司一同以古謠告別。排灣詩人莫那能則以她生前所喜的詩〈相會〉來紀念胡教授對原住民運動與處境的支持,另一名排灣族人卓秋琴(Ivy)則與原舞者團員一同吟唱古樓思念曲來懷念她。達悟作家夏曼・藍波安則以三則小故事,追憶曾與胡教授因對未知的好奇與文化規範之間的遭逢景象而來的日常對話。最後,賽夏族人朱志敏(Obay)及其家人則以一首不會觸犯禁忌的古調,來紀念孩子們眼中永遠笑聲颯爽的姑姑,與同輩眼中勤奮的田野工作者。
在向前來悼念胡教授的來賓致意時,李赫先生提到母親是個可愛又任性的人,若她知道這場追思會動員了許多親人、朋友與母親同事的協助,肯定會責備他。她生病的那六個月是兩人相處最為密集的時光,也讓他看到最真實的母親。對於病情的打擊和折磨,她未有一絲抱怨,因為母親只在感動時落淚,從不因傷心絕望而哭泣。在他眼中,母親永遠天真、勇敢且倔強,對美麗事物不吝讚嘆,對有趣與未知充滿好奇。籌備追思會的過程,他收到母親的朋友與同事的大力支持,希望母親會喜歡這個有著親人、同事與朋友相聚的午後。過去某些時候他曾以不了解母親的工作為榮, 畢竟他與母親是兩個不同個體。但是在試圖拼湊母親的生命這個過程中,若非民族所所長、兩位副所長以及同事的幫忙,這些準備工作將難以完滿。另外,他也感謝平日一起工作的夥伴不計辛勞與代價的付出,相信母親會為他的幸運感到欣慰。在所有人心中,母親的模樣永遠充滿活力,永遠不老。在得知自己生病時,母親曾傳訊息給他,說她人生活到七十多歲,算得上豐富幸福,已滿足;若再有一年半載,她將可計畫完成某些事情。儘管她未能如願,但也許沒有遺憾的人生,並不算真切地活過吧!「我母親的名字叫台麗,她是真心熱愛在這個島嶼上所有生活過與存在的人與文化。雖然在我心中,她只是一個平凡、充實過好每一天的人,但她對台灣的意義可能比我想像的大那麼一些些。再次謝謝所有到場的貴賓,每一個在台上、台下與線上懷念母親的人,相信母親一定會感受到各位深深的情感和思念。父親是個質樸低調的人,與我同樣不習慣面對群眾講話,今天就由我代替父親與母親,向前來參與的各位致上謝意」。
最後,胡教授的家屬特地準備了禮物包括紀念文字集冊,筆記本與一只葉飾,致送與會來賓。離去前,數名到訪的親友與同事們分別與胡教授的相片,拍下最後一次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