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返校
許瀞文|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某年清華大學人社院學士班招生面試之前,好奇問碩士生:為什麼大學時讀人文社會科系?高中生怎麼得到大學選系的資訊?
碩士生回答,其實意外成份比較多。高中時期的老師雖然也在大學修過通識,但對於各個科系的內容並不清楚,也不知道大學教授面試時想要什麼,於是學弟妹延續學長姊升學成功的攻略與讀書計畫,先求有大學念再來想主修的問題。
面試會場裡,排排坐的大學教授則在面試過幾十個考生後,困惑地問:他們到底知不知道是來學什麼的?
升學為主的高中,以及接收升學高中學生的大學之間,有一道不只是「成績」與「評分」的門檻。高中以大學為目標在訓練學生,然而一路訓練下來的學習方式與學習內容,似乎無法讓學生在面對選擇多樣的大學時找到方向。(這讓人想起二十年前日劇Beach Boys裡,身為奧運游泳選手的男主角沒有辦法在沒有水道的海裡面游泳。)
當升學令人更加焦慮之時,教育部推出「高中生人文社會科學導論課程」計畫,幫助高中生想像他們未來的科系。根據計劃網頁,它要「讓高中學生在成長過程及生涯規劃時,得以接受更完整而深入的人文社會科學基礎教育,並在進入大學就讀時,以人文社會科學科系為目標」。另一方面,這也是一個trickle down(下滲)的設想,要「讓資優班或實驗班的學術活動與教學成果,感染影響其他的高中師生,導正高中生及社會各界對人文社會科學的刻板印象」。
兩大目標指向了生涯必須「規劃」的新自由主義競爭邏輯、台灣菁英領導的功績社會導向、以及在這種競爭與功績制度下人文社會科學缺乏競爭力的「問題」。
因此,進入高中校園演講的教授,不只肩負「導正」視聽以及協助學生選擇生涯的雙重任務,也在幫人文社會科學進行一場資源與生存的競爭。在強調跨領域、學科邊界越來越具有彈性的當下,為了高中生「生涯規劃」目的而行的計畫,也必須在鞏固學科邊界的前提下進行。
幾年來,隨著清大通識中心鄭志鵬老師主持的計畫走訪桃竹苗多所高中後,發現在高中生眼裡,不只人類學,每個學科都很陌生,就連看起來可以與高中科目接軌的歷史、中文,也不一定是他們所理解或想像的。
高中科目與大學學科領域之間,並無法直接對應。於是,在解釋「人類學」之前,還會請學生想想:學科是怎麼區分的?從學科知識的範疇與知識取得的方式講起,才能說明人類學這個看似無邊無際的學科。四大分支起源的年代也距離他們很遠,必須讓他們設身處地思考,面對完全陌生的一群人時,會怎麼起手認識他們,才能找出四大分支的邏輯。把「人類學」區隔開的同時,卻也冒著把我們塞進邊緣、遠方、研究他者的刻板印象中。
不可否認,人類學的經典媚力在於遙遠的異文化,以及深入陌生地的田野工作。然而,高一學生有限的經驗與活動範圍,讓他們連自己的四周都還不太熟悉,要如何想像其他文化?把人類學的時空移動與尺度變化稍微反過來,把遙遠的人類學帶到身邊,把覺得正常的事物變得不正常,反向操作,讓學生能把「人類學」的思考方式與研究方法運用在日常生活之中,反思自己的社會文化,是個必要的策略,也稍微緩解「人類學」只研究他者、甚至於等同族群研究的印象。
田野並不只是做紀錄,也不是獵奇式的探索,而是要靠田野資料來幫助我們了解一群人的社會與文化。所以,選擇距離高中生最近的「食」,從學生自己觀察與記錄的筆記,在課堂上一起找出我們如何組織社會(經濟、政治、教育、家庭)、有什麼技術、怎麼為食物分類、怎麼學習關於食物與覓食的種種知識…等等。每次從資料找出脈絡的討論,都是一次「人類學觀點」的表演,也不免在最後得到「人類學家的腦袋都不一樣」的評語。(被獵奇的其實是我們?)
在展現「人類學怎麼研究/怎麼想」之餘,透過這種沒有標準答案、但可能有尋求答案的標準過程的學習,也挑戰了「學習」的方式。
兩星期、四個小時的導論課程,終究還是菁英與升學導向,限制在資優班與實驗班,也在大學系所(學科)的框架之下進行。另一方面,雖然學生很熱情的帶我參觀過他們的校園農場和學校裡的便利商店、介紹附近的美食、分享體育課學的遊戲,也有機會和一些老師短暫討論他們的教學經驗與課程設計,但,整體而言,我們還是非常單向的進行知識傳播。
由上而下,由菁英出發,無論是進入校園,或是舉辦營隊,由大學(教授)出發的教學推廣,遇到升學的體制,似乎更加把人文社會科學留在學院高牆與學科邊界之中。
苗栗高中老師在課程結束後問:「我(高中老師)要怎麼把這些知識再發展成學生寒暑假能在家鄉操作的活動?」如果不以大學「人類學」系所為目標,超越學科框架與升學輸送帶,我們能怎麼教高中生人類學?什麼樣的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