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unds of the field
郭佩宜|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
2018年6月,我再次回到長期的田野地──所羅門群島Malaita島的Langalanga礁湖,這次有導演薛常慧同行。
我熟悉單槍匹馬的田野工作模式,首度有影像工作的夥伴加入,對我而言帶來了新鮮的視角──我認識Langalanga超過20年,多少已經失去了剛入田野時驚奇與陌生的眼睛,藉由薛導演的發問、以及影像工作不同的切入方式,重新「去熟悉化」(defamiliarize),田野的一切再度「不習以為常」,樣樣都需要解釋、重新定位。我會建議要拍的鏡頭,說明其在當地社會中的意義──這我不知不覺成為一個「報導人」,但同時又是一個反身(reflexive)的人類學者。這樣的過程讓我有機會戴上另一副眼鏡,觀看田野地以及身為田野工作者的自己。
有些時候,我們帶著 攝影器材隨性隨機地在村落中走動,捕捉日常生活的光景;我喜歡這些自然的偶遇,比安排好的(staged)的約訪要貼近真實。那天走著走著,我忽然聽到某個方向傳來微微敲擊的聲音,馬上興奮起來:「那邊有人在做貝珠錢喔~我們去看看。」
尋聲辨位,我們很快地找到正在把貝殼敲成小塊(u’uia)的女士,她金髮的兒子趴在一旁觀看,先生則在另一邊處理雜務。
此時我忽然意識到:打磨貝珠的聲音,是村落中的重要、日常音景(之一)。這是Langalanga才有的特色,我待得久了,經常聽而不聞,沒有特別留神,此番因為拍片之故耳朵才重新打開,聽到另一層的田野世界。
無論是製作時的材質、紋理、動作,或編串穿戴時的創意與華麗,貝珠錢有相當突出的視覺吸引力;我們一般比較不會將之與聲音連結。然而製作時的各種聲音──敲擊、鑽孔、打磨──呈現了Langalanga人一再強調的身體勞動,貝珠錢是透過辛勤耐煩的反覆手作才成形,’bata e nana’(貝珠錢很難),而其經濟以及文化價值,都建立在這樣的「工作」之上。由於對Langalanga礁湖中的村落實在太熟悉,我過往沒有特別意識到──貝珠錢以音景的形式穿透日常村落空間,構築了「這是製作貝珠錢的Langalanga村落」的感知。
音景構築的文化感知例子很多,例如研究台灣與薩摩亞紋身復振的葉一飛,即留意到紋身研究經常聚焦在視覺圖案,而較少察覺傳統紋身技藝「拍次」的聲音與氣味, 亦銘刻於參與者的記憶之中。蔡馨儀也曾書寫密克羅尼西亞Pohnpei島上敲打sakau製作重要傳統飲品的聲音,傳達了社會事件與社會連帶。(https://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6512)
影片中,薛導演與我剪輯了與貝珠錢的聲音,還有其他各種村落中的聲音。短片在2019年6月底於中研院民族所音聲發微研究群主辦的工作坊’Beyond words, or words & beyond’中首次呈現,我們刻意在片中不使用任何文字或旁白,純粹呈現sounds of the field。這是一般民族誌書寫文本無法呈現的,也是不可言說(beyond words的)力量。讀者不妨比較看看,只看畫面、只聽聲音、以及聲影同步時,所認識與感知到的Langalanga。
此外,我們也保留了拍攝當下Langalanga人一面工作一面與我閒聊的話語,不抹去不解釋也不翻譯,試圖表現「閒聊」本身也是田野中的一種聲音。’sounds of the field’不只是當地人的音聲,也包括田野工作者的參與,這是田野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