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聲景」:在臺緬華Z世代的革命情感、歌曲與FB共聽實踐
「革命聲景」:在臺緬華Z世代的革命情感、歌曲與FB共聽實踐
呂心純/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2021年對緬甸境內外的人民來說,2月1日軍方無預警奪權一事,是比新冠肺炎更劇烈的身心迫害。軍方因不滿2020年底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選舉大勝的結果,因此以選舉舞弊為由,發動軍事政變來推翻民選政府,隨即拘禁民主領袖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總統溫敏(Win Myint)以及其他重要成員,宣布政權由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萊(Min Aung Hlaing)接管,全國進入緊急狀態,人民也頓時陷入恐慌、憤怒。多數人無畏疫情,更無懼人身安全,積極以公民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敲打鍋盆及走向街頭等示威方式參與反軍變。隨即,軍方以血腥殺戮及無差別傷害應對,全球譁然,此舉讓人民更為激憤,內戰一觸即發。
在追求民主自由的長路上,我的緬甸古典樂舞界師友們也從未缺席。不過一反往常的是,在2011年緬甸邁向民主開放前多利用隱晦音樂語法進行抗爭的樂師,這次很不一樣,紛紛在臉書上貼出退出國家音樂協會的公告,而舞蹈、劇場界的新世代,則在熾熱的仰光街頭穿著舞臺服裝走上街頭。這種創意破表的示威行動被po上臉書後被大力轉載,同樣表示反對獨裁,但效力更廣、更迅速。
許多在臺緬甸華僑也不例外,特別是90後出生的緬甸Z世代,日夜透過臉書的洗版、評論及轉載影音,試圖從片斷中拼湊出緬甸的境內現實,同時也透過圖文及旋律、歌詞的數位(再)生產,共感悲憤,在革命集體情感的疊加下,凝聚社群向心力,同時積極動員上街。在緬甸,緬華千禧世代企圖與祖父母輩做出區隔,那個在1960年代飽受排華歧視、轉而只重個人經濟發展同時力求「祖國」肯認的舊世代(多數認同中國為祖國),如今由於中國在這場抗爭中被控為軍方電信監控系統及極權思想的輸入者,顯得裡外不是人,因此大多數選擇緘默,不參與運動。反觀在臺的新生代,他們串連排華之後出生並歷經1988年學運的中生代,積極與緬裔學生及興起於東南亞及港臺的奶茶聯盟(Milk Tea Alliance)合作,在社群媒體上組成反極權的民主陣線,獲得廣大響應。
「臉書」在這場戰役中,成了緬甸連結境內外、甚至是通達全球的媒介,也是民主革命場域的延伸。尤其是,這群新生代緬華透過臉書進行音樂重製、流通及互動,創造出緊密結合情感的「革命聲景」(revolutionary soundscape),利用歌曲來激勵反軍變的士氣、熨貼悲憤的情緒,進而整合民間的行動力量。
說起聲景,可能許多人馬上想起二月間緬甸人民每晚利用敲打鐵鍋作響的抗議聲。在民間,緬人過去便相信這種方式可驅邪除惡,後來在1988年8月8日學運(又稱「8888民主運動」)當中被廣泛用來「驅除軍政府此一邪惡勢力」,到2007年和尚帶領的「番紅花革命」(Saffron Revolution)、以及今年的大規模示威中,均再度作響,象徵民主之聲於緬甸革命史上的迴盪。這次「打鍋作響以抗暴政」的行動迅速透過臉書傳到全國及境外(見圖二),在黑暗中緬人透過聲響的穿透力找到共鳴,「這表示『我們都在憤怒』,這憤怒是跨越世代的。」一位緬僑說。那陣子我的緬甸臉友們多在晚間開直播傳遞自家鄰里的打鍋聲,儘管此起彼落、時遠時近,但從急切節奏和震耳欲聾的無固定音高聲中,我彷彿聽到了中燒的怒火。這種革命聲景從街頭到社群媒體,憤怒的情緒隨之擴散。
此次反軍變的推動也拜賜許多革命歌曲,其中,〈Kabar Ma Kyay Bu〉(世界不滅/ကမ္ဘာမကြေဘူး)、〈A Yay Kyi Pyi〉(時候到了/အရေးကြီးပြီ)與〈A Lo Ma Shi〉(終結獨裁/အလိုမရ ှိ)是臺緬運動領袖及知名YouTuber個人臉書網頁轉載次數,以及運動現場使用頻率最高的歌曲。前兩首源自8888民主運動,後一首則是為此次革命所創。在這些歌曲的展演中,緬華透過各式挪用與重製,包括重譯歌詞、重新翻唱;另外在影像上拼貼新舊運動、軍政暴行及受難者的照片,或是嵌入運動現場的演唱直播或重製動態影像;在音樂上有的配搭原曲,有的則新製音軌、或混入抗議聲及受難者家屬哭喊的現場環境音;再經由不斷地轉載、評論,一次次疊加大眾情緒的深度及強度。這種數位的「革命聲景」不受限於時空及現場經驗,而是能無時無刻地經由網路共同閱聽,共構出一個龐大的集體記憶(re-collective memories),仰賴的不是具臨場感或沈浸式的立體聲響,而是跨世代、跨境內外、跨運動事件的「我群-模式・情感」(“we-mode emotions,” Wood & Kinnunen 2020)之集體感知。
〈Kabar Ma Kyay Bu〉一曲被重製成最多版本,這當中,觀看、轉載次數及回覆率最高的是軍變三天後,由緬甸YouTuber DY Lyrics以8888民主運動的歷史照片作為背景的影片。它配上原曲音樂,斗大鮮紅的歌詞置中播放,標示著追求民主的決心。原曲為作曲家Naing Myanmar於1988年所創,曲名挪用了1947年翁山將軍(Bogyoke Aung San)建立緬甸聯邦共和國時所採用的國歌名稱〈Kabar Ma Kyay〉,原創精神在於提振8888民主運動的革命士氣,也為紀念抗議期間為民主捐軀的人民,同時感懷緬甸民主之父翁山將軍與民族運動之父德欽哥都邁(Thakin Kodaw Hmaing)。Naing Myanmar在訪談中提及,當時他面對軍政肅殺下的動亂,無法平靜寫曲,最終採用美國搖滾樂團Kansas在1977年發行的〈Dust in the Wind〉的旋律,克難地找了13名學生合唱,以三位非專業吉他手的彈奏襯底,躲到仰光郊區 的錄音室錄製完成。當時卡帶為主流的音樂載體,透過人工重重拷貝後,它們被帶到抗議現場免費分發。其輕搖滾的曲風,撫平了當時成千上萬的自由靈魂,也同時激勵革命士氣,因此一炮作響,成為日後代表緬甸民主精神的重要抗議歌曲。
2021年DY Lyrics的重製有劃時代的意義,它不再受限於人與卡帶的實體流通,而是透過網路傳播力,跨越緬甸境內外不同世代與族群/族裔,甚至觸動了國際關注此事的社群,廣泛傳唱於行動現場和社群媒體。猶如推波助瀾般,很快地,原曲的緬文歌詞在短短一個多月內,便被翻唱成英文、中文、韓文及挪威語等多國語言的版本,甚至中譯就有好幾種,除〈世界不滅〉外,在臺緬華臉書圈裡還出現有〈永不服輸〉、〈世界不滅、此怨未消〉、〈絕不被征服〉及〈此恨無窮〉等,每個譯者都試圖以更服貼他們當下情緒的譯文,表達追求民主的堅毅決心。
從我個人所建構的緬華臉書社群網絡中,觀察到至少有13種〈Kabar Ma Kyay Bu〉的重製版本,出現了純鋼琴、嘻哈及管弦樂等多元曲風。實際於緬華圈引起關注的,卻非全球觀看率最高、由Mizzima-News in Burmese 這家媒體上傳的三語演唱版本(英文、挪威文及緬文),而是唱著中文歌詞、搭配繁體中文字幕的「臺灣版」。臺灣版的製作者署名「Z世代」,它汲取的影像,多數是失去親人而哭泣的悲傷畫面、悼念犧牲者及民主抗爭的現場影音等,這些情節隨著合唱旋律的樂句切換,讓視覺帶來的情緒與音樂處於相同節奏的狀態,有助觀者更容易產生情感共振;更因使用中文演唱,很快引起中文語境下廣大社群的共鳴。
這些Z世代大多在1988年後出生,沒有歷經過上個世代的民主運動,多數人卻都曾聽過父母輩爭取民主的親身經 驗,因此在傳唱〈Kabar Ma Kyay Bu〉悼念犧牲烈士的歌詞時,他們想像著與先輩們寫下共同的緬甸革命史,立誓絕不走回頭路。媒體將Z世代譽為「披着1988年的革命靈魂」,我再同意不過。另一首由搖滾樂手Htoo Eain Thin(1963-2004)創作於1989年、同樣繼承了88年革命靈魂的〈A Yay Kyi Pyi〉,帶有濃厚的進行曲風,在此次運動中也重新編曲、翻唱成不同版本,並在臺灣聲援緬甸的活動現場——「3/21聲援緬甸政變受難者祈福行動」和「5/2全球缅甸春季革命遊行」與緬華臉書圈流通。
新創革命歌曲中最受歡迎的〈A Lo Ma Shi〉,是由一位匿名年輕人在此次軍事政變後所創。此曲節奏輕快,緬甸青年用藝術歌曲合唱方式齊聲高唱,並搭配前述的敲鍋聲響強化節奏感,激勵人民反對軍事獨裁的決心。在緬華臉書圈傳播最廣的版本,是3月21日在自由廣場舉辦「聲援緬甸政變受難者祈福行動」的現場版,其混合了跨世代與跨族裔的現場聲援者合唱,夾雜現場因震耳敲鍋聲而高昂的群情,如此「我群/we-mode」的抗議聲景,透過臉書的直播與轉貼,革命意識的感染也得以持續發酵。
這種以「臉書」製造出來的聲響空間,在「聲景研究」(soundscapes studies)中非屬新課題,它呼應了有關情感、空間及科技之間的既有探討,側重於人的聆聽實境及感知文化,主要探問:技術如何有助於聲響的流通,並透過巧妙的部署、抑或是加入它類聲響(像是槍聲、唱經、演說等情境音)的混音,創造出新型態的聲景,以達致更深層的經濟提振(如 Sterne 1997)或情感串連(如 Lee 1999,Hirschkind 2006)。在緬甸這個例子裡,社群媒體突顯了一種聲景的當代性,過去唯有處在閱聽行動現場中,方能達到情感調諧(affect attunement)進而生產出集體情感的共聽實踐(DeNora 1999, Krueger 2014, Volgsten 2016),如今可以是跨時空、具私密性的「共聽」,並且保有強烈的社會性。
然而可持續關注的現象是:仰賴wi-fi基地臺及電力架設、以及電腦手機等播放載體及程式的數位革命聲景,在軍政府截網、斷電、假造消息、損毀基地臺、關閉臉書,再加上電信監視布網等層層「反制」下,煽動反軍變的影音、圖文、甚至生產者均被消失,成了境內外數位革命聲景無法自由流通的致命傷。不過,民間「反反制」的力量不容小覷,很快地,人民透過購買網卡、連接VPN(虛擬專用網路)、開設假帳號和加密資訊,以相對安全的方式持續串連。書寫的當前,在上述軍政府的各式防堵及交流途徑轉為半公開下,外加境內早在六月起就大爆發的新冠疫情,使得緬甸臉書社群頓時以關注緬甸疫情為主,不再充斥血腥圖像與憤恨文字。但在書寫當前的現實是,九月民主新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 [NUG])才剛正式對軍政府發動人民保衛戰,城市內砲聲、槍聲不斷,這些以緬甸新舊運動作為主流敘事 的歌曲仍隱密地播送,持續在跨時空的共聽實踐下作用著。
引用書目:
DeNora, Tia. 1999. “Music as a Technology of the Self.” Poetics 27(1): 31-56.
Hirschkind, Charles. 2006. The Ethical Soundscape: Cassette Sermons and Islamic Counterpubl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Krueger, Joel. 2014. “Affordances and the Musically Extended Mind.”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4: 1003.
Lee, Tong Soon. 1999. “Technology and the Production of Islamic Space: The Call to Prayer in Singapore.” Ethnomusicology 43(1): 86-100.
Sterne, Jonathan. 1997. “Sounds Like the Mall of America: Programmed Music and the Architectonics of Commercial Space.” Ethnomusicology 41(1): 22-50.
Volgsten, Ulrik, and Oscar Pripp. 2016. “Music, Memory, and Affect Attunement: Connecting Kurdish Diaspora in Stockholm.” Culture Unbound: Journal of Current Cultural Research 8(2): 144-164.
Wood, H. Emma, and Maarit Kinnunen. 2020. “Emotion, Memories, and Re-collective Value: Shared Festival Experienc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ospitality Management 32(3): 127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