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南方雜炒:東臺灣與沖繩跨原住民族的音樂串連及混雜性

南方雜炒:東臺灣與沖繩跨原住民族的音樂串連及混雜性

官元瑜/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


前言

 

2016年夏天,在臺東都蘭糖廠的錄音室,聚集了15位來自沖繩及臺灣的原住民與非原住民音樂人,共同錄製混合琉球與臺灣音樂元素的〈島嶼之歌〉,歌詞包括華語、日語、沖繩語和阿美語等。這首融合音樂(fusion music)隨後在2016年的「H.O.T Islands Music Festival 島嶼音樂季」(後稱:島季)作為壓軸演出(圖一),在臺東鐵花村首次發表,成為未來幾年該音樂季的主題曲。

<p><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圖一:2016年島嶼音樂季音樂會</span></p>

圖一:2016年島嶼音樂季音樂會

〈島嶼之歌〉在風格上屬於流行音樂,除使用爵士鼓、鍵盤、電吉他和貝斯等樂器,也融入來自Uchinaa Pop(沖繩流行音樂)和臺灣原住民音樂元素,如:沖繩三線與民謠、臺灣阿美族群的ladiw(歌)。如此多元交織的音樂風格和文化折衷(cultural eclecticism),可以被視為一種後殖民主義與全球化過程的「文化混雜」,在沖繩與臺灣兩者文化的交互作用下,所產生的一種音樂新思維、新位置、新的結構與活動(Bhabha 1994)。

 

本文受大洋洲研究影響,視音樂混合(mixing)為文化相遇後的反應與產物,強調臺灣與沖繩多元原民性中「混合」的概念,來探討〈島嶼之歌〉的發生(聲)、脈絡及樂曲組織邏輯,淺談沖繩與東臺灣聲景交織的瞬間與跨界流動。礙於篇幅,本文僅用「沖繩雜炒」的概念,及其料理方式與融合各種元素的特性,來理解臺沖音樂交流和島季的混雜性。

 

多元融合的沖繩雜炒

 

沖繩雜炒(圖二)在沖繩語中稱Chanpurū為「混合」之意,在沖繩研究中常用來詮釋沖繩的歷史、移民、離散與身份認同的混雜性,也被用來比喻沖繩文化的韌性與多元包容性。沖繩雜炒的食材可以包括:豆腐、沖繩山苦瓜、午餐肉等,象徵沖繩歷史上不同階段的文化碰撞與境遇,例如:隨著美軍而來的午餐肉、泛東亞文化(中國與日本)的豆腐與代表沖繩原民文化的山苦瓜。

<p><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圖二:一盤混合山苦瓜、豆腐和雞蛋的沖繩雜炒</span></p>

圖二:一盤混合山苦瓜、豆腐和雞蛋的沖繩雜炒

食材經過切片、解構處理後,經大火翻攪、混合後,成品仍可辨識各別食材的源頭,在混合後也仍保有其個別獨立性與辨識度;烹調過程則代表沖繩文化吸納外來物件,以及轉化為文化上能理解的原民化過程。民族音樂學家Ricardo Trimillos針對南島文化中的混雜性提出同樣的觀察:「南島混雜性通常會保留原始來源的可辨識特徵,而不會在混合後失去其質地」(個人訪談 2016)。因此,一盤沖繩雜炒,可以把來自不同脈絡、不同歷史階段遇見的食材,在原民化混合的過程中,被納入我者文化,但混合後的成品也不會完全失去食材本身的特質,而仍可追朔其來源。

 

Chanpurū這樣融合各種元素的特性,在音樂上也被用來形容「混音」的行為,擅長融合拉丁與沖繩音樂的沖繩樂團Kachimba亦多次在參與島季演出及其他場合中,用Chanpurū來形容與來自不同文化的音樂人,彼此交流、混音的過程與成品。〈島嶼之歌〉雖具有觀光音樂節的脈絡,但這樣的混音,我認為也可以理解成一種島嶼間歷史意識的交織與交流。

 

一盤南方想像的雜炒

 

島季從2014年起由臺東美學館(後稱:美學館)發起、主辦,以東臺灣及沖繩隔年輪流辦理的方式,邀請沖繩與臺灣具有原住民與非原住民身份的音樂文化人,經由旅行、體驗生活型態的方式,進行為期十天、官方與非官方的跨海音樂交流。島季的英文名特別採用花蓮、沖繩、臺東三地的羅馬拼音開頭:H(Hualien)O(Okinawa)T(Taitung),強調「島嶼熱情」、「音樂熱情」和「創作熱情」等特質外,也凸顯音樂旅行中的機動性(從H到O到T)。

 

島季採用了「泛南島語系的黑潮文化圈」概念做連結,結合不同的「南島」論述炒出一盤南方想像雜炒。

 

  1. 部分考古證據顯示,南島語族群曾在距今4500年至3900年間,抵達琉球八重山群島(Summerhayes and Anderson 2009),而黑潮文化圈與南島語文化圈有所重疊,惟目前的「出臺灣論」未把琉球語納入「泛南島語系」。
  2. 沖繩脈絡下的「南島」(日語讀音nantō)受到日本「南島論」的影響而具有殖民色彩,也與臺灣當代的「南島」(華語讀音nándǎo)和「南austro-島nesia」不同。
  3. 沖繩與臺灣音樂人的言談之間,因漢字通用性之故,而有將上述「南島」理論混用之情況,但也因此凸顯出南方想像的多譯性。

 

臺沖雖在日治時期曾屬同一想像共同體,但島季藉由強調以海洋為主體與區域流動的互聯性,解構各種與臺沖相關的南方論述,炒出一盤以該區域為主體的南方想像。

 

島季的歷史相遇與〈島嶼之歌〉

 

針對即興創作間的互動,民族音樂學家Deborah Wong(2018)指出,跨文化音樂交流若能在尊重歷史,並致力於傾聽對方的前提下推動,便會形成新的契機,也可能產生新型態的聯盟和歸屬感。跨文化、跨原住民族的音樂串連,若缺乏認真傾聽與尊重,便容易成為一種後現代式的音樂拼接,也可能因為強調連結而導致過度浪漫化的一廂情願及文化挪用。反之,如果音樂串連是建立在一種多元交織性政治(politics of intersectionality)的脈絡下,在互相傾聽歷史記憶與族群傷痛的過程中,形成去殖民化聯盟,這樣的音樂串連雖短暫,卻能藉由分享文化主權被侵蝕的擔憂,而形成強大的主體意識(Robinson 2020)。

 

臺灣音樂人Dakanow在2015年抵達位於沖繩島南方的那霸機場,一路往北旅行,在體驗該島北部国頭村和中部読谷村的生活後,以東臺灣狹長的地形詮釋沖繩島的地理特徵。沖繩音樂人丸山誠隔年於東臺灣的銅門、大港口、都蘭及延平部落體驗部落生活,從中找出與臺灣音樂人的共鳴,藉由自身的體驗與觀察,認為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傳承音樂文化。臺灣音樂人Anu Kaliting Sadipongan於2015年,在音樂交流的過程中得知沖繩戰的歷史後,隔年即與沖繩音樂人分享十九世紀發生於花蓮Cepo’地區的「大港口事件」。上述三個例子皆顯示島季參與者,在親身體驗、傾聽及音樂串連的過程中,與對方產生在情感上和歷史上的迴響(resonance),而〈島嶼之歌〉便在這樣的脈絡下誕生(聲)。

 

〈島嶼之歌〉的組織係在臺沖音樂人於2016年島季期間,約十天的相處與即興音樂交流之下,發展、組合和修飾而成(圖三)。本文的分析僅著重在前奏與歌詞。

<p><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圖三:沖繩與臺灣音樂人在夜間共同創作;桌上放有一把混合沖繩三線和夏威夷ʻukulele形制、名為sanlele的樂器</span></p>

圖三:沖繩與臺灣音樂人在夜間共同創作;桌上放有一把混合沖繩三線和夏威夷ʻukulele形制、名為sanlele的樂器

(一)前奏的編織

 

前奏採輪唱方式,臺灣音樂人在開始的八拍,先唱出耳熟能詳的阿美族radiw〈飲酒歌〉中的第一句。接下來的八拍,沖繩音樂人於每拍後半拍的重音,唱出沖繩eisa(鼓舞)中會使用的聲詞(indexical vocables)如:咿呀、哈咿呀,作為呼應。大多落於後半拍的沖繩eisa聲詞,如雷鬼音樂般會有使人向前的感受,緊緊扣住第二次反覆的〈飲酒歌〉,以來回輪唱(八拍為一單位)的方式形成循環,編織成一個音樂實體的前奏。

 

〈飲酒歌〉在二十世紀末因牽涉跨國官司和文化挪用等議題,在臺灣音樂文化產業和學術圈引發一系列對於原住民文化主權的討論與反思(Guy 2002);而沖繩流行音樂(其元素包括三線和eisa)所帶來的民族色彩,在九零年代開始被視為日本對於世界音樂的貢獻(Roberson 2001)。其中,傳統上用來喚醒祖靈的eisa,也常在當代被用於反美軍基地的抗爭中。在〈島嶼之歌〉前奏的共同創作中,雙方皆使用最具民族文化氣味的聲音,凸顯臺沖在全球化的相互作用下,雖為不同脈絡,卻都承受著世界音樂產業與霸權文化的干擾,面臨邊緣化與文化主權喪失的困境。

 

(二)歌詞的情感表述

 

臺沖的連結也具體呈現在歌詞中。沖繩音樂人所寫的歌詞,旋律上使用琉球音階(do、mi、fa、sol、ti),內容所強調與臺灣之間的連結,建構於一種恢復性鄉愁(restorative nostalgia, Boym 2001)的情緒。例如:「越過海/越過山/與你手牽手/這是第一次卻很懷念/近而遠的島嶼」;另外,當唱到「山の神」與「海の神」的時候,卻改用沖繩語的「ぬ」,藉由助詞上日語和沖繩語的轉換,凸顯沖繩身份認同與其傳統信仰的連結。

 

臺灣音樂人所寫的歌詞則著重在身體經驗,並加上不同感知上的混合、轉化與編織。如:「搖曳的月桃花香/浪花的旋律/音樂讓我們緊緊在一起/海浪拍打的聲音/緊緊聯繫的島嶼/音樂讓我們相遇在一起」。從月桃花的動態視覺(搖曳),連接到浪花的動態聽覺(旋律);從用在傳統編織的月桃葉,及其花香(嗅覺)而轉化到海洋的聲響(聽覺),進一步捕捉臺沖聲景交織的瞬間。強調遇見(拍打)和連結(緊緊),並用音樂、海洋與島嶼的意象,呼應沖繩歌詞中提到的「越過海/越過山/與你手牽手」(觸覺)。音樂在此作為媒介,盛載島嶼音樂人一起編織的共感(synesthesia)。

 

我認為,〈島嶼之歌〉中所提到的感知和動態(甚至音樂本身)雖是短暫的,但藉由有意識的編織、串起這些身體經驗,其時間性會延長,作為一盤跨沖繩與東臺灣的音樂雜炒,隨著旋律流動所累積的情感(affect),淺移默化中也有機會超越政治上的僵化界線,而建立具有原住民意識的本體論和知識論。

 

結語

 

太平洋歷史學家David Hanlon(2003)認為,從詩、歌、工藝品等多元資料來討論、解讀與瞭解歷史,才能去中心化本質上具有殖民特性的人、地、學術標準和政治制度,並探討這些由不同文化物件所構成的,不同層面的內涵及歷史意識。本文藉由沖繩雜炒描述混合式的南方想像,延伸論述從即興音樂創作,到盛載臺沖情感與歷史的融合音樂〈島嶼之歌〉。該作品雖是在具有觀光性質的活動中產出,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在後殖民主義和全球化作用下促成的跨界聲景交織;這樣的音樂雜炒,卻也因強調島嶼原住民族所共享的情感與境遇,形成一種相互尊重與傾聽的音樂空間,進而發展出共屬臺灣與沖繩的歷史記憶。〈島嶼之歌〉的聲景紀錄證明歷史意識的表達,不僅能透過書寫傳遞,也可以用唱、跳、編織等方式深刻呈現。

 

引用書目

小田静夫。2002。《遥かなる海上の道 : 日本人の源流を探る黒潮文化の考古学》。東京:青春出版社。

村井紀。2004。《南島イデオロギーの発生:柳田国男と植民地主義》。東京:岩波書店。

Bhabha, Homi K. 1994.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Boym, Svetlana. 2001. The Future of Nostalgia. New York: Basic Books. 

Diamond, Jared M. 2000. “Linguistics: Taiwan’s Gift to the World.” Nature 403: 709-710.

Guy, Nancy. 2002. “Trafficking in Taiwan Aboriginal Voices.” In Handle with Care: Ownership and Control of Ethnographic Materials. Edited by Sjoerd R. Jaarsma. Pittsburgh, PA: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95-209.

Hanlon, David. 2003. “Beyond ‘the English Method of Tattooing’: Decentering the Practice of History in Oceania.” The Contemporary Pacific 14(2): 19-40.

Roberson, James E. 2001. “Uchinaa Pop: Place and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Okinawan Popular Music.” Critical Asian Studies 33(2): 211-242.

Robinson, Dylan. 2020. Hungry Listening: Resonant Theory for Indigenous Sound Studies.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Summerhayes, Glenn R., and Atholl Anderson. 2009. “An Austronesian Presence in Southern Japan: Early Occupation in the Yaeyama Islands.” Bulletin of the Indo-Pacific Prehistory Association 29: 76-91.

Wong, Deborah. 2018. “Kenny Endo and a Dream: From Interzones to Solidarities.” In Making Waves: Traveling Musics in Hawai'i, Asia, and the Pacific. Edited by Frederick Lau and Christine Reiko Yano. Honolulu, HI: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49-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