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誰需要人類學?從博物館學碩士班的訓練來重新思考人類學的可能性

誰需要人類學?從博物館學碩士班的訓練來重新思考人類學的可能性

王廷宇/輔仁大學博物館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作為一個從碩士班開始學習人類學的人類學徒,周遭的師長、同學與朋友都是或多或少從事文化或社會研究的工作,不然就是長期投入中國少數民族、藏人研究的同好。在那段時光中,沈浸在研究、田野調查與論文書寫的我,幾乎沒有想過人類學是否重要,或是誰需要人類學這樣的問題,因為答案是不證自明的。由於我的研究方向與論文題目都是比較經典人類學討論的話題,選擇的研究對象又是四川的藏人,而不是在都市進行調查或選擇較為應用性的話題,因而錯過了第一次反思誰需要人類學這個問題的機會。在鄰近畢業時,在不少人類學前輩、同好的努力推廣下,例如芭樂人類學部落格及其寫手們或是百工裡的人類學家團隊,都讓不少原本興趣調性就與人類學、民族學很接近的學術圈外人在網路媒體上與人類學討論一拍即合。從博物館、社區營造、地方創生這些台灣方興未艾的領域裡,都看到了人類學能夠有所貢獻的地方。當時,我曾天真的以為人類學終於走進台灣的公共討論中,大眾也對人類學這個冷門的學科感到興趣了。畢業後,我很幸運的開始在博物館學研究所工作,懷抱著天真的憧憬,諸如「博物館領域很需要人類學的!」、「博物館與人類學不是親密的戰友嗎?」、「人類學現在能夠對很多文化與社會領域帶來貢獻」等展開我的教學工作。沒想到,工作了一學期之後,我的想法變成了「誰需要人類學啊!?」

 

會有「誰需要人類學」這樣的反思,完全是我自己過去單純從人類學角度想像人類學與博物館理應是互相需要彼此的,沒有真正深入的接觸當代的博物館業務內容,因而在開始接觸博物館領域之後自然產生的文化衝擊。實際上,學院裡的人類學從來都不可能直接運用到應用或公共領域上,從事應用人類學或公共人類學的人類學家們都很清楚這件事。再加上,學術研究討論的部分必然只是地方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不可能也不應該以學術討論的部分作為理解地方生活的「唯一」方式。回到博物館的領域,我開始任教之後,透過協助博物館學研究生發展他們的碩士論文題目、幫忙研究生組織他們在博物館領域觀察到的資料、探訪研究生實習的博物館館舍、與一些博物館領域的工作者與研究者互動,我赫然發現,他們似乎不太需要人類學也能夠完成各自的工作。真實世界裡,台灣的博物館領域裡比較多的是歷史學、藝術、管理甚至是行銷方面專長的畢業生,人類學領域專長的博物館從業人員只是少數。我便從開始工作的第一學期後,不斷地在教學生活上詢問自己,那麼到底誰會需要人類學呢?

 

從博物館專業教育中反思「誰需要人類學?」


在討論博物館與人類學發展史的著作中,研究者們都注意到博物館與人類學的發展有著好幾個階段,其中從早期在博物館的經營中發展出人類學,再到博物館與人類學並存的階段,接著是人類學轉向大學領域發展並開始與博物館分道揚鑣。人類學在大學系統中發展,學生人數開始增加,研究也越來越不依賴博物館的藏品,而開始轉向其他社會或文化的領域。感覺上好像是人類學的研究不再需要博物館,但一回首,博物館經過專業化發展的過程,他們的業務工作裡似乎也不再需要人類學了!

 

與此同時,人類學作為一個學科同樣經過發展過後,理論典範、研究方法、對於資料的分析也都越來越專業與深入。對於人類學感興趣的一般民眾往往會被有趣的人類學著作所吸引,但是人類學所要求的門檻也不低,因此就會讓人類學者與一般民眾的中間有著極大的隔閡,這也是諸如芭樂人類學還有百工裡的人類學家等團隊嘗試要努力之處。在這樣的背景下,儘管人類學研究者們仍然認為人類學對於社會與文化有著重要貢獻,但是這些在社會與文化場域的工作者多半不是選擇人類學來處理他們每天日常的工作。以博物館來說,台灣的許多博物館與美術館需要的是策展、典藏、行銷、管理、文創人才來完成當代博物館多面向的工作內容,人類學明顯地不是台灣博物館領域較為需要的學科。當然,民族學類的博物館除外,因為這類博物館主要的業務是直接與人類學連結的。當博物館學領域研究生的未來職場已經不再需要或重視人類學的時候,研究生們自然不會在學習的過程中認為自己的知識技能組建中需要人類學。

 

與此同時,我的教學工作也邁入第三年,經過前幾年從衝擊到重新觀察、學習與適應,我認為問題已經從「誰需要人類學」更精準的變成「對於人文社會跨領域的研究生訓練來說,人類學能夠有什麼貢獻」。要嘗試回答這個問題,我認為將問題再區分為兩個小問題來思考,首先是研究所的研究生訓練應該有多少比例的學用合一?再來是跨領域訓練中人類學的優勢是什麼?

 

從人類學出發思考博物館專業研究生訓練


在學用合一的部分,目前的輿論與討論都在「台灣高教體系教授的知識在職場排不上用場」以及「大學應該要引導學生思考與解決複雜問題,而不是成為職業訓練所」這兩個方向之間。極端一點的辯論會說前一個論點之所以成立是因為大學裡的教授很多都尸位素餐、不求進取;後一個論點則是認為短視近利的只學習馬上派上用場的技能,長遠下來對於整個人才培養的環境是致命的。在我教學的實際情況裡,博物館領域的工作有一些的確是需要重視技能的學習,例如博物館藏品的保存與維護、藏品典藏與登錄、展覽策展規劃與執行、教育推廣活動執行等,這些面向裡,實務經驗的積累是極為關鍵的,閱讀這些領域的理論文獻相對來說佔的比例要少得多。但是,從大專院校的基礎建設來看,有大學博物館的不在少數,其中很有規模的大學博物館偏少,多數的大學博物館還是小而美,而且人員編制總是很吃緊的情況。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學所能提供的博物館實務經驗學習,實際上不可能在學校中獲得,我們總是鼓勵研究生前往有規模的博物館實習,藉由實習去接觸庫房中的藏品保存、維護、典藏與登錄作業,又或是在實習期間參與展覽及教育推廣活動。大學端的研究所再如何強調博物館實務,大學所能提供的硬體條件實在是限制很多。再來,如果學生畢業後希望參與國際規模的大展,學校方面也不可能提供或舉辦國際規模的展覽。

 

有參與過展覽的讀者或許會知道,學校小規模的展覽與國際級的大展,雖然都被稱作展覽,但是工作的內容與性質可以說幾乎是兩種不同的工作。撇除掉實務規模的問題,博物館領域自從新博物館學轉向之後,也開始重視與社區的連結、強調社會參與及關注社會議題,也更為直接的面對「人」的問題。因此,當代博物館的工作中其實也開始有不少是需要處理社會議題、複雜文化現象、文化復振與認同等,而這個部分就是屬於需要閱讀文獻、學習理論以及透過調查與描述來完成工作的,這裡的學用合一就無法忽視理論與研究訓練的重要性。更不用說,在新博物館轉向之後的博物館工作要面對的問題,十之八九都是跨領域的現象,必須以人文社會科學跨領域的方式才能較好的完成這部分工作。簡單來說,對博物館學研究生來說,大學裡的學用合一之比例,實際上是要看研究生選擇的研究方向與專長來進行調整,大多數的博物館學研究生如果要面對當代的社會與文化現象,那麼學術性的訓練是無法避免的。

 

跨領域訓練中,人類學有何優勢?


那麼我們就進到第二個問題,訓練跨領域的研究生,人類學有著什麼優勢?撇除掉人類學本身的知識論與認識論,從過去碩士班到博士班的學習與訓練中,我認為人類學在協助跨領域研究生的訓練上有著三點優勢:1、資料為主的研究導向;2. 描述複雜問題的能力;3. 寫作的訓練與要求。

 

第一點的資料為主的研究導向,描述的其實就是人類學重視民族誌資料的傳統。無論是實證性的資料或是詮釋性的資料,在人類學的討論中,總是從資料的描述與敘述中出發來闡述與論證,甚至是反思一些理論性或普同性的話題。儘管上個世紀下半葉,人類學內部對於人類學家掌握資料的「詮釋」或「理論」權力有著一定的反思與辯論,但是整體來說,人類學還是一個很重視從資料中產生論點的學科。對博物館領域的研究生來說,無論是研究一個博物館的展覽、博物館與社區的關係、博物館的志工參與、博物館的社群媒體使用、博物館典藏文物的研究,資料的蒐集都是必須的,尤其是當代博物館工作有不少已經脫離了傳統的藝術、工藝與歷史領域。然而由於對社會與文化相關領域的學科知識典範的不熟悉,在博物館學研究所的訓練中又是圍繞著博物館本身的工作出發,因此研究生們往往較難從論文蒐集的資料中去生產論點,而這正是人類學所擅長且能有所貢獻的地方。

 

第二點的描述複雜問題能力,指的就是人類學是一個將前資本主義社會或是被其他學科認為傳統、簡單形式社會,實際上往往都有出乎意料複雜的面向,人類學甚至有許多經典的理論典範是基於這些前資本主義社會的民族誌而產生的。英國人類學家 Tim Ingold(2020[2018])就曾經提到,人類學家是將我們的報導人視為老師,向其學習的對象,而不是沒有名字的資料提供者而已。因此,對人類學來說,簡單且不具備資料意義的社會或文化現象時不存在的,沒有故事且不值得我們學習的人也是不存在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人類學從日常生活與用品、一般人與底層階級到宗教生活、儀式專家身上挖掘資料,並將他人視為簡單且重要性不高的資料透過民族誌描述來呈現其中複雜、多元甚至是流動的一面。這樣的能力對於處理當代博物館的領域,尤其是面對社會議題或文化現象的時候,能夠幫助博物館學的研究生從不同的眼光來看待資料,並且從資料中進一步整理出自己的論述。

 

第三點是人類學對於寫作的訓練與要求,能夠幫助博物館學研究所的研究生完成論文寫作之外,也能增加研究生們在博物館領域的論述能力。基於前述對於資料產生論述的重視、任何現象或議題都有其複雜、深層且多元的一面,人類學的訓練是透過寫作的部分來將資料生產論述以及描述複雜現象的關懷加以落實。所以,人類學的訓練中,表達(口語與書寫)都是人類學家將資料或是從報導人處習得的知識轉接、銜接到當代社會的讀者與觀眾的關鍵一環。簡單來說,儘管多數的研究所訓練都很重視寫作,不過人類學重視的寫作必須包含前述的兩點,那就是透過寫作呈現資料生產論點,以及藉由書寫來將他人看似平凡的問題之複雜面向呈現出來。對博物館領域的研究生來說,除了必須透過書寫完成學位論文之外,在博物館的工作中,展示說明、導覽、藏品詮釋資料等傳統工作項目都很需要表達能力,尤其是寫作。與此同時,許多中小型館舍或地方文史團體都很仰賴論述能力來設定與定位自身,甚至是藉由寫作與論述能力來爭取計畫經費。除了原本博物館領域就擅長的藝術、工藝與歷史方面,就像前面提過的,新博物館學轉向之後,許多新的博物館或是老牌博物館的新發展方向都是與社會議題或文化現象直接相關的,無論是研究這些博物館的研究生,在撰寫論文或是畢業後加入這個職場,他們都需要能夠深入淺出的進行寫作與論述。從目前的博物館學訓練來看,對這些議題的「淺出」不是問題,各種教育推廣方式、文化創意到使用網路迷因或社群媒體來介紹推廣,已經成為博物館學研究生的專業技能之一。但是在「深入」社會議題或文化現象的部分,多數時候博物館學的研究生還沒有像是他們處理藝術、工藝與歷史領域的議題時那樣,認知到這些專業領域是需要經過學習或合作後,才能夠在書寫上將深入且複雜的內容表達清楚。而一直以來要求重視從資料產出論證以及從資料中描述複雜現象的人類學書寫訓練,應該能夠在典範知識的訓練之外,從寫作的角度幫助博物館領域的研究生將社會議題或文化現象的資料抽絲剝繭的深度呈現出來。

 

人類學對博物館專業教育的貢獻與反思


以上的這三點或許對身在人類學相關系所的研究生來說有點老生常談,又或是對長時間進行人類學跨界對話與普及的前輩朋友們來說無法真正體現人類學對其他領域的貢獻。我個人在大學的教學生涯也才開始幾年,或許還不能具體的說這三點就是人類學訓練一定能夠對博物館學領域研究生有所幫助的地方。只能說是目前為止在教學以及指導研究生開展論文以及論文書寫上,從我與學生的互動中我個人觀察到的可能性。當然,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博物館學的研究生在大學時可能來自很多不同的領域,有歷史學、藝術、大眾傳播、外語系等領域,在這些大學學科的訓練中,有些學科會重視資料的搜集與呈現以及寫作的部分,但也有偏重創作或應用的學科。當這些來自不同科系的學生進到博物館學的領域之後,或多或少,他們都對新博物館學轉向之後的當代博物館發展感到興趣。對博物館藏品從藝術或工藝面向開展研究,又或是對典藏登錄或保存修復有興趣來進行碩士論文的研究生,比例上是極為少數的。所以,多數的研究生其實論文題目都是與當代的社會議題或文化現象有關,甚至是與台灣原住民、新移民直接連結的題目。站著這個立場上,我覺得人類學對於資料、複雜問題的描述以及寫作的訓練,從觀察、思考到表達上都能夠很大程度的幫助博物館學領域的研究生面對當代多元、複雜、流動甚至是看似矛盾的博物館社會及文化相關話題。從這個文章開始,我囉囉唆唆說了好幾頁對人類學徒來說都是那種「誰不知道」的事情。不過,回到我在開始工作之後的文化衝擊—「誰需要人類學?」這個令人焦慮不安且驚慌失措的問題。經過衝擊之後的觀察、思考之後,不能說我認為人類學一定對每個領域都能產生貢獻與重要性(至少台積電目前徵求的人才是政治學博士而不是人類學博士!),但對於在新博物館學轉向之後關注社會與文化議題的博物館學領域研究生,或是人文社會科學跨領域的研究生來說,人類學在資料、複雜問題與寫作上的訓練,都能夠幫助他們開展與完成碩士論文。所以在本文的最後,我只好自問自答的回答「誰需要人類學」這個問題,目前看來,我認為關注社會與文化議題的博物館學研究生,或是打算進行人文社會科學跨領域研究的研究生,人類學的訓練能夠對他們產生很大的助益。當然,人類學對於產業或職場的貢獻並不是沒有的,只不過這不是本文從筆者個人目前在大學教學經驗中能夠回答的。這方面的討論歡迎大家關注芭樂人類學中關於當代產業的討論,或是參與百工裡的人類學家舉辦的各式活動,這些人類學社群裡都有更多關於人類學應用與公共人類學對其他產業與職場的討論。

 

參考書目

Ingold, Tim, 2020[2018] 人類學為什麼重要,周雲水、 陳祥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