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

遊走在數位、資料、賽伯格間的後 / 人類學家

遊走在數位、資料、賽伯格間的後 / 人類學家

李梅君 |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人之所以為人,是由許多部分組合而成,要成為真正的自己,需要的條件多到嚇人一跳。別於他人的面容、屬於自己的聲音、睡醒時注視的那雙手、童年的回憶、對未來的猜想、還有我的電子腦能登入的資訊海洋,是這一切造就了我,讓我意識到「自我」,但同時,也將我拘束在『自我』當中。」


在那個以香港為原型,隱喻了近未來裡既高度數位又紛亂、原始、令人目不暇給的賽博龐克(cyberpunk)城市裡,賽伯格(cyborg)草薙素子透過城市水鏡,對著他的同伴如此說到。1995年由押井守導演編導的科幻經典動漫《攻殼機動隊》,挑戰著西方啟蒙以來人文主義對於身體、意識、機器、資訊的明確分野,向觀眾直問:什麼是人?什麼是自我?什麼真實?什麼是虛擬?


在UCDavis一堂我擔任助教的人類學導論課程裡,我和美國的學生們一起重溫了這部經典。這並不是十分傳統的人類學課堂,我們隨著教授AlanKlima讀了笛卡爾、看了《攻殼機動隊》、並且探討美國九零年代的RodneyKing被警棍毆打的事件,以及事後被媒體熱播的毆打影片和後續審判,最後造成了1992年的洛杉磯暴動。不同於過去的人類學導論課從文化、社會談起,Klima教授從訊息的破碎和身體的衝突,帶我們回頭去問真實是什麼?真實如何發生、真實如何被建構、真實如何被虛擬?或者是反向的,虛擬如何被作實。這些真真假假之間,人與非人、身體與機器、意識與資訊的界線又是如何地含糊不清,卻直接地衝擊關於種族的、性別的、階級的,關於政治的、經濟的、親屬的、宗教的人類社會文化。套用KatherineHayles的話,也許我們早就是後人類(posthuman)」了。


求學路程一路以來都受人類學訓練的我,曾以為所謂的人類學導論不外乎介紹「文化」的概念,然後是「政治、經濟、親屬、宗教」四大領域的探索,最後再加一些當代議題的調味。Klima的導論課卻反其道而行,課程大綱上完全找不到那些我熟悉的經典作品。即便如此,這卻成為了我印象最深的一門導論課。像是打開任督二脈一般,我在那堂課上感應了到屬於自己的題目,頭也不回地投入了一條在當代人類學中,有些偏門,有些不正派,但十分性感的路線——數位人類學。


數位人類學是什麼呢?顧名思義,數位人類學家關心發生在世界各地數位與文化、社會的互動。這裡的數位,不單指網路或是社群媒體,更是各種科技混雜物既跨境又草根的生產與轉譯。數位人類學家透過《第二人生》遊戲去分析虛擬性(virtuality)如何一直都是人類文化的基礎、探討黑客社群「匿名者」(Anonymous)的行動邏輯、剖析數位平台如何跨國境驅動勞動者產生新的社會階級、深描社群媒體怎麼重塑青少年的愛與心碎、探究網路串連的行動和情感認同、揭露醫療義體的身體倫理等等。這些數位人類學的題目,走出傳統人類學既有的框架,難以避免地在學科界線間斜槓著。


在遇到數位人類學之前,我的學士與碩士都在國內外深具歷史與傳統的人類學系所裡被栽培。人類學特有對人與文化的反思,不預設系統框架而強調深描過程中彰顯的意義,讓人類學徒的我總是以充滿好奇和關懷的視野去認識世界萬物。但漸漸地,紙本上的故事再也無法滿足我的貪婪的胃口。在尚未感應到屬於我那獨一無二的田野之際,我開始對自己是否適合學術存疑。看著我的同儕一一步入社會展開新的人生,感到無比著急的我,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國外博士班的錄取,扛著行李箱從英國回到台灣。


斜槓,正是我走向數位人類學這條路的起點。從劍橋大學人類學碩士畢業後,我踏出了高等教育的舒適圈,分別在竹科和有線電視台工作了近三年的時間。這三年的「田野經驗」讓我對媒體、媒介產生了莫大的興趣。那些我和工程師與工廠伙伴花數個月打造的液晶面板,如何成為人們一邊於城市街頭行走,一邊遊覽虛擬世界的介面。那些我和製作團隊拍攝的節目,如何帶人們坐在舒適的沙發上,卻跟著我們遊遍非洲沙漠、南美冰原、東南亞市集。這些斜槓人生讓我和人類學產生了新的關係。一個無法離開媒介物、和媒介物串起的人的新關係。離開學術界第三年,我準備好回到人類學的懷抱裡。


這次,我選擇了學風與英國劍橋大不相同的美國西岸攻讀博士。在開放自由的加州大學校裡,我修習的課程幾乎是本系與外系課程參半,從STS到批判理論、從女性主義到媒體研究,都在我選修的課表之上。即便是人類學相關課程,也常有外系學生參與。這些不同知識體系的交會與刺激,對於數位這個相對新穎的題材,具有奇妙的化學作用,讓我漸漸摸索出自己的學術之道。

 

我的博士論文是從媒介物開始。那是我於美國攻讀博士班第一年的末尾,太陽花運動在太平洋的另一岸發生了。每天,我透過網路直播參與在這場運動裡。透過直播鏡頭,我認識了g0v零時政府,這群隱身在鏡頭之後,不搖旗不吶喊,卻以科技、網路,中介著我們的數位參與。從那時開始,數位行動主義成為我的課題。網路是民主的或是民粹的?數位是在場的或是缺席的?媒介究竟是助力或是限制?


2016年中,我回來台灣進行論文田野。當初那些太陽花運動後的公民能量和激情漸漸平淡了,但g0v黑客松仍舊熱鬧如昔。g0v黑客松是g0v黑客們齊聚一堂,在實體的空間裡,以開放政府、公民參與為目標,利用數位工具協作不同的政治專案的行動場域。在這裡不只有程式高手,更有許多不同背景的行動者,帶來多元的議題,從性別到環境、從勞動到族群。同一時間,「開放」也逐漸從「開源運動」的小圈圈裡,成為全球流行文化的時髦術語:開放資料、開放政府、開放城市、開放科學、開放教室等。這於是開啟了我對於g0v黑客如何在行動中轉譯開放產生濃厚的興趣。我發現,「開放」比我想得更複雜。它有來自歐洲自由主義的脈絡、來自全球擴張的資本主義邏輯、來自自由軟體運動對於封閉知識的衝撞、來自網際網路普及化的技術思維。也有來自台灣民主化運動的滋養、來自公民社會對海島不羈的想像。它多義且模糊,卻充滿神祕力量吸引著一群缺乏固有社會連結的行動者,在黑客松串連起社群的認同。


站在黑客松的現場裡,草薙素子的提問似乎有了明確的形體。不論是直播中的開場提案人,同時出現在實體會場、網路空間、又被速記翻譯成螢幕上的英文大字報;或是黑客們邊與身邊同伴交談邊快速打出的程式指令,讓手機聊天室裡的機器人吐出一連串資訊。這群黑客,雖沒有義體,卻與電腦、螢幕、鍵盤、訊號串連起一個後人類的拼裝體,透過行動而生,隨著行動而滅。

 

但正當我悶著頭、邊育兒邊苦寫論文之時,數位社會卻以近乎失速般變遷。後事實一路進化成假訊息大流行(infodemic);號稱屬於社群的平台,成為竊取使用者資料的隱形監控機器;在AI系統背後幽靈般勞動的人們;以網路言論自由為藉口的霸凌與暴力;演算法下生成的歧視與偏見……網路不再是參與不參與、實體或虛擬,不論我們是否願意,我們已身在一個賽博龐客的現實裡。


時勢所趨,那個曾經偏門的數位人類學似乎有了它的重量,而我極其幸運的在此時步入求職市場。數位科技的發展本來就超越古典學科所劃的邊界,這也使得我從博士班開始一直都是跨領域地前行。在申請社會學、STS、跨領域系所的教職過程中,我不斷重塑自己的樣子以滿足對方的需求,卻也發現人類學之根始終在我的研究裡埋得很深。每每回到人類學的場子,對話似乎更能深刻地開展。兜兜轉轉了這麼些年,原來人類學還是家。


但此刻返家的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充滿「傷心人類學」式憂鬱的學子。太多迫切的危機、太多需要行動的議題,即便我很渺小很有限,但我從我的g0v伙伴身上學到了黑客行動主義的精神——「不要問為什麼沒有人做這個,你就是『沒有人』」。從曾經很焦慮的自我質疑裡抬起頭,我開始在這個紛亂的數位世界裡,尋找人類學知識能夠介入的、關懷的:關於我們後人類該如何「與憂患共存」(stayingwiththetrouble)。


註:本文修改自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之電子通訊《多聲部島語》第29期(2021年6月)中,作者於「高颺新聲」所寫之自我介紹文,頁4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