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向共作的知識/實踐
轉向共作的知識/實踐
林文玲|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
2018年8月由教學單位轉換工作至中研院民族所,一定程度標記了我的專業生涯於研究場域、探討主題以及田野工作地點的拓展及變動。隘寮群魯凱成為這一階段田野主要場域,研究主題則有照片檔案圖像、道路基礎設施以及林下經濟幾個面向。前述不同研究取向有其共通之處:皆是以實作、參與為導向的知識生產之合作、共作實踐。共作的知識/實踐,在於透過參與在地族人發起的事件、行動,針對特定主題,紀錄事件、行動始末及其發展過程;口傳、影音與文獻資料的蒐集,耆老口述訪談的錄音、錄影及轉譯。前述研究活動的展開,立基於與在地族人/團體之討論、形成共識,而後擬定計畫之內容以及呈現的形式、設定的受眾/對象,並對知識產出之媒介類型進行選擇。以實作與實踐導向的知識生產,坐落於特定的關係性與脈絡肌理,成就某種具身體現以及具地體現的知識與知道,從中亦闡明這個階段(或名為B面人生/Second Life)我的學術生涯之主要關切及特徵。
一、中研院民族所1950至1960年代「田野照片」的復返–行動
這批數量龐大的「田野照片」是自1950年代以來,由民族所研究人員於進行田野調查的同時所拍攝下來,相當比重是以當時分類的台灣原住民九族為對象。照片圖像紀錄了地點、人物、祭儀、物質文化、工藝技術、村落、房舍、道路、以及環境等各項內容 。已數位建檔的這批「田野照片」為1950年代以來的台灣原住民部落留下寫實的圖像「檔案」,其中圖像「凝結」的過往人物、文化、地方與環境,以及「寫入」的台灣原住民研究的蛛絲馬跡,都敘說著研究者及其研究對象的密切互動,一種跨文化(transcultural)遭遇的諸多場景及其重要意涵。有鑑於此,該項研究歷經多次的「重回現場」,尋索、探問與照片圖像相關的人事物。這同時,本研究則藉由照片圖像的觸性並輔以動態影像素材,針對這批「田野照片」進行具反身性的民族誌感官取徑以及「照片–情動」之相關研究。
本研究所進行的田野照片當時拍攝所在/地方的重新探訪,主要立基在照片圖像的物質性(materiality)特徵。照片的物性使得某個被凝結的圖像能夠經由不同管道、不同媒介物(譬如現今的數位介面)而流通各處,經歷屬於他自己的生命史(biography)。研究的進行也藉由與原住民族人共同合作的田野工作模式,透過照片物件、圖像素材媒介,探訪在地族人,以發掘更貼近其自身之觀點、故事或看法、記憶,以及與照片指涉事件或物件的關聯性。而關注照片與所在環境的相關性,並留心照片物質性的各種跡痕、物質的感官能供性(affordances),藉以追索人們之參與或能動性的重要意涵。由於觀察者或攝影者通常無法脫離其文化背景,進行所謂的「客觀」地拍照或欣賞照片,即使運用全景觀點也無法調和照片紀錄所留下的各種閱讀之可能,一種永無休止的意義之延展與分殊。這說明了「沉默」圖像的多音複調的(multivocal)潛能。
照片沉默又饒富意涵的特性,使得在不同情境脈絡、物質/介面或關係性(relationality)當中,將以不同的方式向人們「發出聲響」,展現它多元述說的可能。圖像「凝結」了過往之人事物、文化、地方與環境,也讓拍攝者(研究者)「看的方式」或專業目光得以透過照相而「凝結」。而圖像「凝結」的專業目光,體現著照片圖像作為證據–物件,埋藏了台灣原住民研究的發展、建構的知識系統,以及台灣人類學學科建制的重要身影。對應照片圖像作為證據–物件,針對中研院民族所1950至1960年代「田野照片」,以及其他來源老照片之所在的重新探訪,主要透過照片–媒介的復返–行動,與在地原住民族人後代合作,從而啟動具地體現與具身體現的記憶、連結以及知識路徑,照片圖像在此更是一種情動–物件。在地族人對老照片的觸碰,激發、觸動的人事物或社會文化行動,勾勒並構造著照片圖像社會傳記偏向的生命(新)閱歷。
二、與隘寮群魯凱族人一同上路的腳步行動
隘寮群魯凱聚落於2009年的莫拉克颱風受到程度不一的災害及毀損,許多聯外道路、橋樑被大量雨水、土石流截斷、沖毀,人車無法通行,原鄉聚落成為孤島。災後重建 藉由「山河路橋共治」工程觀點的引領,原鄉道路及橋樑在永續以及更高的安全性的通盤考量之下,得以修復或重新建造。在台24線谷川大橋開通典禮上,出席典禮的族人強調「台24線是我們的大動脈」,言下之意,這條大動脈是隘寮群魯凱集體以及個人生命存續、活化的主要支撐幹道。從八八風災之後到交通幹線全數修復、構建完成之前,部落族人經歷交通阻絕、道路中斷、臨時通道、河床便道以及大大小小的營建工程,亦不時啟動回溯聚落舊時、探勘傳統聯絡道路及網絡、之前的經濟生計模式以及自足的生活型態。持續至今,自發性的「藉由回溯、看向未來」活動,涵蓋舊部落、傳統領域的探訪,走進傳統道路網絡、進行踏查,認識水走的路以及農路整理等。這些立足傳統,以汲取其中豐富的生活技能、環境生態知識以及傳統智慧的文化行動,多是透過腳步移動,在身體的勞動當中,經驗、體察進而知悉其中道理。
如同近年來台灣原住民族人以走路行動方式,翻山越嶺找尋舊部落,踏勘古道、巡弋地景,連結族群身分、活化傳統的各式社會行動與文化事件;隘寮群魯凱族人走在農林漁牧不同類別及 功能的傳統路徑上,或啟動腳步、身入山林,探索族中長輩曾經拓展其中的生活領域。「移動身體去到某處」是這些活動與事件的共同主題與主軸,每一次的腳步行動都將是(再)一次「知道」的歷程,而每次找路以及走動的路徑和它的延展,都以身體劃出族群歷史身影以及族中長輩曾經生活其中的疆域範圍。隨著隘寮群魯凱族人的腳步行動,一起踏上功能不一、不同地點導向的傳統道路,從中認識路徑延伸的方式以及座落的環境所在,路的變動、導引出來的地點和地方意涵,以及沿途動植物、地質、地形、環境、天候特徵等。由走上傳統路徑而得來的知道,預期將更能貼近在地族人認識其生活環境,並且在掌握與環境緊密連結、更為整全知識的同時,能夠身/深入知識的紋理脈絡、範疇類屬、精神與價值體系,以及知識與知道的質地與觸感。
原住民族傳統路徑,包括聯外道路、獵徑、採集的路、水走的路以及農路等,是族人謀求生計、取得日常生活所需、婚姻連結以及親緣和社會關係維繫的關鍵基底設施。這些依地形、地貌、地質、季節以及連接的地點等,一起造就某條路徑之線條、質地,以及它的物質性和它的實質性。路的功能由這些物質性與實質性所支撐並提供其移動及流通可能。而功能上各有分殊的聯外道路、獵徑、採集的路、水走的路以及農路等,活絡在地族人的生活網絡,同時承載著多元多樣的社會關係,並與道路上的事件、故事交纏在一起。這些功能、社會關係與事件、故事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日常時日當中一點一滴的積累起來,形成路的社會生命史以及它的各式景觀。在此,道路具有積累歷史的能力,以及作為社會的文化產品的重要面向。而道路並 非被動而靜默,在開放給踏上它的人們的同時,並向人們敘說它自己生命的點點滴滴。此外,道路的某些歷史時期可能比其他時期更加突出;這些階段成為一個典型特徵,因此成為一條道路傳記的主要概況,譬如尋根之路、水走的路、獵徑、採集的路或農路的生計道路。
走在功能有別以及通向不同標地的道路上,辨認道路的路徑及其所在,同時啟動聽聞老人家口傳而來的記憶資料庫進行比照。走路行動的當下,體察族中長輩與路徑上各式物種與環境互動留下的痕跡、標記,以及經歷歲月推移而形成的地景,從中習得並知悉的不僅是視覺性的看見,而是人地互動與交流的具身體現以及具地體現傾向的認識與知道,亦即體現(的)知識。體現(的)知識亦時常透過記憶、回溯,連結並闡明意義;而意義的梳理,關乎主體的主動及參與。因此,走在這些路上而來的會是牽動多重感官運作的經驗歷程。如此的經驗歷程是在生活空間的領域之內展開,而非課堂教室之內發生,是一種更具主題以及關係性的動態學習過程。本研究因此也將探討路徑作為空間實踐的結果,使人、思想和記憶得以藉由它而浮現出來。另外,路徑也是一種存儲介質,將路上發生過的點點滴滴存留下來。再者,路徑引導人們構建「資料庫」,而走路尤其在傳統生活領域找路而走到「對的路、正確的方向」的過程,使路徑本身成為導引,使得族人得以趨近文化知識的活水源頭。路作為一種媒介,也讓不同時空的行路人有了溝通與交會的可能。這項由身體踐行而獲致的體會,是知識、智慧的,並揭示某種社會文化的深藏性,指認著族群的生存及心態,亦即原住民主權及其樣態。
近年來對於走路作為方法的學術反思指出,走路尤其是與人同行,譬如與在地族人同行,跟隨他們的行走,將更為貼近行走中與環境互動的原住民族人的視域範疇及其身體或言語之表述。如此將使得走路成為一種重要的倫理和政治思考的方法。與此相關,也有學者將走路作為非殖民化研究的一種策略,明確指出與人同行往往凸顯結伴走路的人們,彼此的不同政治立場與情境知識。這樣的凸顯常常將我們與定居者殖民化和新自由主義的糾葛暴露出來。與人同行、一起走是有責任的,是一種團結、忘卻和批判性地參與情境知識的形式,以此相信能夠去抗拮僵化而固著、具龐大主導性力量的知識/格局。在此前提之下,在尋根的路途上,探問傳統山林智慧與農耕知識的活化。水走的路亦針對日治以來的水資源的基礎設施化,以及近年在地族人秉持復振文化的能量,積極復甦傳統水圳、並將之嫁接在文化資產的藍圖。而在生計道路的議題上,沿著大小路徑、遍布聚落周遭的咖啡樹,刻畫著族人如何運作既有的社會連帶與關係網絡,齊心合力將「外來種給予在地化」,意圖打造霧台咖啡的獨特品牌。這些沿著不同路徑而來的不同社會事件及活動,從中亦展現著原住民族的現代性;而現代性在此,可以理解為社會發展的話語、知識的範疇以及一系列社會和物質條件。
三、以隘寮群魯凱族人為主體的共作展示計畫
此計畫如同照片復返行動知識實踐共作計畫,透過回到當年被拍攝對象所在,進行探詢或發起展覽活動。在此,無論是照片圖像中的場景或地點,由於與在地族人相牽相繫,因而紛紛從「背景」轉身成為受人矚目的前景聚焦。亦即,現場、在場,成為照片圖像發揮影響力之重要關鍵因素。照片圖像的在場是建立在真實的痕跡上,並凸顯攝影的本體論堅持:「它在那裡」。在場與照片中的痕跡,歷經時間、積累的閱歷,相互鑲嵌、套疊一起,從而開創了某種空間/場域,一種容許人們在其中、對照片圖像的情動進行探訪之多重所在。延伸而論,當代人類學對「情動」的關注,一方面反思、回應著學科的科學屬性及其憑藉之「證據」的態度。另一方面,「情動」轉向亦指出學科之研究關注更往研究主體偏移的特徵。此種樣態之偏移,在敏銳地感知知識的生成、屬性質地、政治性、倫理性的同時,並對社會實踐、身份建構與主權彰顯的探索抱持積極與肯認的態度。
甫於2024年2月29日落幕的霧台「Kadadalranane路.手舞.足蹈」共作展示活動,是以在地族人為主體之知識共作實踐計畫當中的一個項目。「Kadadalranane路.手舞.足蹈」共作展示活動,是由一個魯凱族傳統物件saleese衣箱進行發想,並試著去描繪、講述隘寮群魯凱族人於日治之前與他族貿易交流的事蹟,並敘述魯凱族當時的對外路徑、交通、人文、貿易及其相關歷史。部落耆老娓娓道來的「Malraici」這個詞彙,原來是「枯萎」的意思,而後變成魯凱族貴族女性名字的由來。makalrilaw(外來的布)的引進,與Malraici這個名字有著密切關連。誠如一個故事是由許多線條所交織而成,這個名字的故事牽出了當時魯凱族(大南群魯凱、隘寮群魯凱)的「貿易之路」及其當中的人文、地理、和與外族人互動等生活面貌。
「Kadadalranane路.手舞.足蹈」共作展示,透過在當時交易路徑重要節點的谷川部落歷史現場的「重塑」,企圖營造某種現場、氛圍, 以勾招記憶、回憶或在場。該共作展部落策展人貝若桑・甦給那笛米(Peresange Sukinadrimi)表示,「除希冀能以共作策展方式,進行傳統的保存和歷史的紀錄,亦希望與中研院民族所林文玲教授近年來所持續進行的隘寮群魯凱道路等研究,有所對話、呼應」。
反過來說,透過共作模式的知識活動,人類學研究者在提供所學與所知、與族人分享之外,也參與、協作、與在地族人一起從事族人自動發起的知識實踐活動,這將能夠讓外來者的我(們),更為真切地去體認,遭受殖民及國家治理穿透的原住民族傳統與社會文化及其處境。當代族人藉由如此之行動/論述,所作出的具體回應,相當於是原住民族現代性的多元展現。在地族人主動發起的共作計畫/事件,是透過知識實踐去發掘、闡述、呈述/再現自我族群/文化之主動力量,亦即一種關於主權之深刻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