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與降溫

拉蓊．進成｜國立臺東大學南島文化研究碩士班

本文是以筆者在2017年10月26日至11月8日的旅程為基底所做的初探研究，針對Annah Rais部落的Badayuh族人的觀光活動及文化展演的部分所做的觀察、訪談與寫作。從Bidayuh族人的「冷熱觀」出發，筆者初步探討Annah Rais部落的Bidayuh族人，在為觀光客舉辦的歡迎會活動裡，如何透過文化展演對觀光客所帶來的「熱」進行「降溫」，進而讓觀光活動成為對長屋生活的助益。

觀光旅遊產業對於馬來西亞的經濟成長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並積極促進旅遊景點村落的發展。於是在競爭激烈的環境下，旅遊業者為保持競爭力以持續發展觀光旅遊產業，對於諸如環境保護、環境教育、文化遺產景點、旅遊基礎設施、自然資源等建設均十分重視。此外，當地村落對發展的態度同樣也對觀光旅遊產業有著關鍵的影響。Annah Rais部落裡，文化遺產景點以及自然資源的規劃，是發展觀光旅遊產業的主要策略。

Annah Raisa部落的長屋觀光發展大約開始於1980年代，與交通建設有密切的關連。過去Annah Rais部落通往古晉市區的道路因為尚未整頓，與市區往來的交通十分不方便：道路整頓之後，不僅部落交通往來變得便利，附近的溫泉成了古晉一帶有名的觀光景點。而長屋建築作為文化遺產景點，有高度觀光價值。此外，在亞洲航空通航之後，抵達古晉的航班增加，有更多來自國外的觀光客來到Annah Rais部落，觀光客的出入可以說是Annah Rais部落生活地景的一部分。

Annah Rais部落的入口處有一片用來停車的空地，設有一個收費亭，在部落的管理委員會的經營下，收費亭裡面常駐有Bidayuh族人，負責收費與導覽。據說在gawai（收穫祭）典時常常有破千的觀光人次，一天可以收入6,000到8,000元馬幣左右。這些收費透過管理委員會的運作，使用在部落內簡易自來水系統的維護、收費亭內導覽人員的薪資、部落喪家的慰問金、公共設施的維護（包含panggah頭屋、導覽用傳統建築）以及gawai（收穫祭）的經費等等。管理委員會通常會聘僱部落族人來工作，使收入的金錢持續在部落內流動。除了收費亭的觀光收入之外，部分長屋的家戶門前也會擺起攤販提供給觀光客消費，販賣的東西包含自釀的duak（甜酒）、lankaw（蒸餾酒）、在地產的胡椒、天然的藥草、手工點心、手工飾品等等，都是適合觀光客方便攜帶的商品。在公共設施上，除了上述的收費亭、panggah（頭屋）以及展示的傳統建築之外，在停車場附近有保留當地傳統輾榨甘蔗汁的工作屋，亦是部落觀光導覽中十分有特色的景點。

觀光旅遊刺激了部落內民宿業的發展，但民宿經營執照的申請相對需要一定程度的經濟能力與知識，因此民宿主人多半是具有高知識的背景的人。不過民宿收入並不是最主要的經濟來源，許多民宿主人還是會在古晉市工作，往返於部落與城市之間。Annah Rais部落第一間民宿出現在2004年，至今已有13間民宿，且民宿主人彼此間都互相熟悉。也許是長屋生活本身緊密而和諧，各民宿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商業競爭。

綜合以上的討論，Bidayuh族人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可說是時常處於被觀看的位置，族人如何看待觀光？筆者詢問部落族人，有報導人認為部落裡並沒有什麼事情是不便對外開放的，但是如同客服工作一般，無論內心想法是什麼，部落族人對待觀光客總是很親切。不過這裡的人們依然很希望大家可以認識Bidayuh文化，因此對觀光客十分友善。筆者認為，除了觀光旅遊所帶來的經濟效益之外，透過觀光活動讓更多人認識Bidayuh文化，對於當地族人來說也是發展觀光旅遊的目的之一。

2017年11月2日當天，有新加坡的學生來到部落參訪，部落族人為此準備了歡迎會的活動。在活動會場首先看見的是幾位穿著Bidayuh族服飾的婦女，她們的服裝上裝飾許多金銀色的鑲邊線，手上與脖子上的飾品也非常豐富，腳踝上綁著銅鈴，銀光閃閃的腰帶是由錢幣製作而成，在以黑色為基底的衣服上顯得光彩奪目。同時旁邊有其他穿著便服的婦女們正準備著食物，有竹筒飯、柳橙汁、波羅蜜餅等Bidayuh的道地美食。過了一會，負責音樂演奏的族人帶著手鼓與pratuakng（竹製的傳統樂器）出現，稍微準備一下便安靜地在一邊抽菸。在等待的時間中族人們在各自的家門前一邊聊天一邊進行歡迎會的準備，那氣氛十分熱鬧。

當新加玻的學生抵達時，歡迎會的活動會場響起了pratuakng演奏的歡迎歌。在主持人稍微串場後，第一個節目是由四位婦女們表演老鷹之舞，舞步既緩慢又優雅，手腕輕捧著紅絲帶模仿老鷹盤旋的線條，彷彿是望向遠方的老鷹，翅膀沉穩的拍動。四人圍成圓圈，時而順時針、時而逆時針的緩緩盤旋著，偶而舞者會發出「嘶嗷」般的長鳴嘯，似乎有提振舞蹈士氣的作用。第二個節目由兩位男性表演，依然是張開雙手做出鳥類飛翔的動作，但是在走位間卻出現對峙、追逐等不同的互動，兩人間的鳴嘯更有相較勁的意味，舞蹈腳步的頓踏也十分有力。比起上一場女性舞蹈的優雅，這場男性的舞蹈顯得比較激烈，在兩位舞者的眼神裡更可見到針鋒相對的目光，腰間安裝的藤環放大了臀部的擺動，全身肢體動作比起女性要鮮活很多，但臀部的動作似有逗人發笑的趣味。在音樂的演奏部分，婦女舞蹈較為沈穩，男性舞蹈比較急促，整體而言仍然維持著Bidayuh人和諧的氛圍。

接著下個節目是傳統舞蹈的體驗，一些學生分別換好男性與女性的Bidayuh族服装（由民宿主人準備），在部落婦女與男性帶領下跟隨音樂起舞，一下子擴大成二十多人的大圈圈，族人發出鳴嘯聲，學生們也跟著模仿，鳴嘯聲此起彼落交響在熟練與生疏的舞蹈中，不同的舞姿與鳴叫展開出群鳥飛翔、盤旋的畫面，擬仿熱帶雨林生機盎然的環繞聲響。筆者忽然有種感覺，Annah Rais部落的Bidayuh族人一年一度的gawai祭典會不會也是這樣的景象，返家在此筆者粗略地對歡迎會活動的工作人員進行分類：第一類是展演活動中的核心角色，如活動主持人、演奏音樂者以及跳舞的婦女等，他們都具有某方面的才能或經驗，因此部落中各民宿的歡迎會活動都會延請他們來協助，在展演中往往是被觀光客注視的人物；第二類是活動中存在於觀光客背後的角色，如其他工作人員，他們準備著觀光客到訪的諸多工作事宜，包含布置、雜務、炊煮等，在歡迎會活動當中並不一定是被觀光客注視的對象，而他們自身會處於外圍的位置，觀看著觀光客與展演者。第三類是民宿主人，作為活動統籌者除了事前的聯絡與召集工作，在歡迎會的當下有可能置身於第一類或者第二類的位置，選擇觀看或者被觀看，而民宿主人身為觀光收益的分配者，在動員人力與分配收益時，所依循的人際網絡得到了活動的機會，使長屋熱絡起來。

由三種工作人員的分類，進一步形成歡迎會場上的空間位置。觀光客所注視的展演舞台上，可以聽見pratuakng的演奏、看見緩慢優雅的女性舞姿、緊張趣味的男性舞蹈、品嘗在地的傳統美食、穿著傳統服飾等，五感交織出一幅Bidayuh族人傳統生活的面貌，也可想像成觀光客們正觀看著一位穿著傳統服飾盛裝打扮的Bidayuh族人站在他們面前講解Annah Rais部落的文化。然而在觀光客的身後，可以看見許多身穿現代便服的族人正興趣盎然地討論著觀光客因為跳舞姿勢怪異、品嘗炸波蘿蜜時露出驚奇表情等種種有趣模樣，而開懷大笑。在觀看與被觀看的三者位置中，隨著最後族人與觀光客的共舞，打破原本觀看與被觀看的位置，使族人與觀光客不分你我地沈浸在pratuakng的音樂與老鷹盤旋般的舞蹈裡，人與人之間的氣氛彷彿得到了某種再調整，使觀光客與族人們（不分族服與便服）彼此互相觀看，在「讓外人認識Bidayuh的文化」的目的上，此時觀光客所看見的比起展演，無疑更接近真實的Bidayuh。

在婆羅洲「冷」與「熱」的文化在不同社會的意義和象徵研究是人類學的重要議題。例如在Iban社會，和諧與福利常以「冷」（cool）來形容；與之相反，「激烈」（heated）或者「發熱」（feverish）就是形容對生活造成的不安或打擾（Jensen 1974:114-5）。

Sather（1980:xi）也指出，在Iban族的長屋生活裡，人們的糾紛與違反「長屋規則」的行為會導致精神上的熱，而使長屋成員可能會遭受長期的疾病、農作物歉收、飢荒或者其他不幸。

在Annah Rais部落，筆者詢問報導人，Baidayuh族人是如何處理紛爭的？報導人回答道：「全世界的人都會有紛爭，在長屋裡當然也會，但是Bidayuh人習慣用和平的方式來處理紛爭，如果當狀況太過激烈的時候則會先等大家冷靜下來（be cool）再行溝通。

此一獨特的冷熱觀可以說是在長屋生活中無形的規範，它可以做為長屋生活如此和諧的一種解釋。像觀光活動這樣無法掌握的現象，即便有些觀光客的要求對長屋生活造成些微困擾，但Bidayuh族人對他們仍然保持友善的態度，並且通常逆來順受的處理。若以冷熱的觀點，則可以認為觀光活動是一種會導致「熱」的事情；在部落族人共同認為要發展觀光旅遊業的共識下，如何處理「熱」便是族人所要面對的問題。

筆者認為，若將歡迎會視為一種「降溫」的程序，則可以發現透過規律的音樂、沉穩的舞蹈，前來觀光的人們在觀看時，首先情緒上會先得到專注，接著在與族人共舞時，觀光客們循著族人舞蹈的動作，身體進一步地得到馴化，並且在此當中逐漸消弭觀看與被觀看的距離，最終在結束時，歡迎會的氣氛比較起觀光客剛來臨時，顯得輕鬆與和諧許多——在觀光客於精神上「降溫」之後，族人能以更有利的狀態與觀光客交流，讓人更認識Bidayuh的文化。

然而觀光所造成的熱並不僅來自於觀光客，在我們即將離開Annah Rais部落的前一夜，民宿主人為我們舉辦的惜別會上也造成了另一種熱的狀態。大約傍晚時分，民宿前的廊道架起大型音響，放起了流行的西洋音樂。由於實在太迥異於之前生活的安靜狀態，如此排場一時間讓我們一行人感到些許緊張。

惜別會在晚餐後開始，音響裡熱鬧的流行音樂切換成現場演奏的pratuakng及木鼓的悠揚樂音，音樂一直持續到所有人就定位且氣氛達到一定的狀態之時，晚會的主持人在開場說道：「接下來的節目是Bidayuh族的傳統舞蹈，我們是從這樣開始，也是從這樣結束。」語畢，兩位身著傳統服裝的婦女隨著樂音緩緩走上藤席，如同我們之前所看見的舞起了老鷹翱翔的姿勢。接著的節目是男性的舞蹈，如同新加坡學生的歡迎會一樣，兩人舞起了兩隻老鷹對峙、追逐的動作。或許是因為我們已經和舞者認識一段時間的緣故，兩人跳起來格外嬉開，其中一人生澀的擺臀動作逗得他的老婆哈哈大笑。接著是如同慣例一般的共舞時間，方才表演的族人帶領著我們踏上藤席圍成大圈起舞，各自呈現不同的飛翔姿勢。霎時忽然有種感覺—會不會是因為踏在長屋的竹子上，所以衍變出如此輕柔細膩的舞蹈動作？共舞結束後，是合照留念以及相互贈禮的時間，這時背景的音響穿插著西洋流行音樂。而我們一行也吟唱著台灣原住民的歌謠作為對Bidayuh舞蹈展演的回禮。

正當我們以為晚會活動將告落幕時，音響忽然傳來卡拉ok的音樂，族人輪番演唱，而其他族人就在藤席上熱舞了起來，或跳恰恰或跳倫巴等等的社交舞。族人們跟隨卡拉ok的節拍恣意舞動身體與先前細膩的老鷹之舞完全是兩回事，情緒的落差一時之間讓人看傻了眼，熱鬧的氣氛彷彿之前安靜的生活氣氛像是一場騙局。

這樣熱鬧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晚上10點多，卡拉ok的音樂與歌聲仍然轟轟作響，一些附近的年紀較長的老婦似乎受到打擾、前來與民宿主人交談幾句，便坐到一旁與其他婦女們聊天。我們擔心著是否打擾到附近住家休息而向民宿主人詢問，民宿主人說他們只是來看看，一般來說這樣的宴會都會到午夜一、兩點。老師們為了讓族人們早點休息，提議我們學生用一首歌謠當作晚會的結束。在我們吟唱完阿美歌謠後，晚會慢慢的進入尾聲，大家合作收拾環境後，在民宿前的餐桌坐下，喝著剩下的啤酒與lankaw，聊著聊不完的話，氣氛從熱鬧歡騰漸趨於平淡溫馨。

若同樣地以熱與降溫的觀點來思考送別晚會的狀態，剛才這樣熱鬧的狀態會被視為「熱」嗎？印象深刻的是，那天晚上在整理好環境之後，我們其實大部分的人都進到民宿內休息了，而在門前餐桌的族人們雖然有人相繼離席，但許多人還是一直到午夜才離開，他們或安靜地聊天，又或者輕聲彈吉他唱歌，彷彿回味著方才熱鬧的餘韻，也可能是準備心情面對即將而來的離別。那餐桌的氣氛慢慢地回到了平時他們飲酒聊天的放鬆狀態，降溫了。Annah Rais的夜晚又回到了日常的靜謐。從以上的敍述來看，或許我們可以認為Bidayuh人的降溫也包含著情緒的恢復，這點不論是觀光客造成打擾的「熱」或者是因為活動使得族人情緒高昂的「熱」，降溫似乎都是一段必經的程序，讓長屋生活回到平時穩定的狀態。反過來說，過「熱」可能造成破壞長屋穩定生活的破壞。從這個觀點來思考，冷與熱、生活與觀光之間似乎漸漸浮現邏輯的輪廓。

在田野的過程中，不只一位Bidayuh族人表示長屋生活是他們所引以自豪的文化，面對外部社會充滿競爭的環境，Annah Rais部落和諧安靜的生活令他們感到放鬆自在。諸如有族人退休後回到部落裡只為享受生活，或者原本從事伐木工作的族群驚覺伐木是在剝奪後人財富而回到部落種樹，又或者許多族人如民宿主人一般是在古晉市區工作但仍然維持與部落的兩地生活模式，都使我們可以窺視到Annah Rais部落的Bidayuh族人對於長屋生活的重視。此時，從冷熱的觀點來看，或許我們可以認為外部社會是「熱的/不舒服的」，而長屋生活是「冷的/舒適的」。觀光活動因外部社會的人來到部落，使得部落內產生了許多「熱」，族人必須發展出應對方式將其降溫。

觀光活動並非只會造成「熱」的破壞，觀光帶來的經濟效益同時也成為了維持部落基礎建設的資金以及部落族人零星的收入，在現代生活難以避免的改變中（因為道路拓寬，現代的建材可以運送進部落，有的長屋翻修為現代建築，有的在長屋周圍建立獨棟的現代建築），長屋具備的觀光價值亦成為族人維持長屋形貌的動力之一，觀光活動的公共收益使長屋在面對現代化的過程得到「降溫」的效果，使長屋文化不被輕易的破壞。

文化的展演在觀光活動中所要表達的不僅僅是文化的樣板，緩慢細膩的舞蹈動作、清晰反覆的樂音更讓觀光客的身體為之馴化，為觀光客「降溫」，使觀光客與被觀光的族人得到同調。在觀光活動中，不論是處在觀光者前的展演者或者是觀光客身後的族人們，都得到一次「讓人認識Bidayuh文化」的機會。

與報導人的訪談中，我問這裡的Bidayuh族人如何界定自己人與外人，那些因為婚姻而離開或加入的人會被如何看待？有報導人認為，一個人要成為什麼人是那個人的選擇？願意成為Bidayuh人自然會維持與部落的關係。他舉例他們家有一個澳大利亞的女婿，他十分認同Bidayuh文化，因此每逢gawai收穫節的時候都會回來參與。Annah Rais部落的Bidayuh人對於外部社會的開放態度可見於部落內常見的外族婚姻：有報導人舉例自己的太太是一位客家人，他與他的女兒即便是用客家話與英文雞同鴨講地聊天仍然暢所欲言。Annah Rais部落的Bidayuh族人並不自我封閉排斥與外部社會接觸，而是積極地在往來中建立族群延續的道路。

長屋在實體上，是一棟一棟相連的房屋，竹子鋪成的道路是他們生活最重要的空間。在精神意義的層面，長屋生活是人與人之間緊密而和諧的關係，是Bidayuh族人生命的依靠。長屋透過人口的生產或加入而成長，Bidayuh的文化也因為人群的緊密聯繫而延續。

Jensen, Erik

1974 The Iban and Their Religion. Oxford, Engl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ather, Clifford

1980 Introduction. In Benedict Sandin (ed.) Iban Adat and Augury. Penang,Ma-laysia: Penerbit Universiti Sains Malay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