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魔法與動漫宅宅的相遇

黃脩涵

在都市成⻑，卻來到山城中教書，享受寧靜生活，卻也喜愛新的挑戰，為了好玩和戰勝自己的社交恐懼而唸了暨大人類所，覺得人類學既神奇又虛無飄渺，至今還無法參透。

這是一個中了人類學魔法，擁有人類學之魂的老師，和一群位於埔里山城內的動漫宅宅，在校園內一起創造歷史的故事。

2014年的九月，剛開學的兩個星期，我不停的被幾個高一的新生糾纏著：「老師拜託...」「我們真的很需要你，你一定要幫我們！」「我們要有十五個社員和一個指導老師才能創社，社員很簡單，但是指導老師除了你，我們再也想不到其他老師了。」看著他們真摯的臉龐和渴望的眼神，即使已經夠忙夠累，我還是答應了他們：「我對動漫並沒有很了解，完全無法指導你們什麼，我只掛名指導老師而已，社團裡面的一切你們自己去搞，我完全不管喔。」「好！好！」學生得到答案，興高采烈的去辦理手續，幾天後，「動漫研究社」正式在埔里高工成立，由我擔任指導老師。

說好的只掛名不管事呢？

跟其他「紫錐花社」、「書香社」、「音樂愛好社」...等正經八百的社團相比，我們「動漫研究社」簡直是學校中的異類。台灣教育大多只注重課業，社團活動常以學校與師⻑的期望目標出發設立，強迫學生在有限的教育性質選項中，選填社團志願；「動漫研究社」卻是學生真正因自己的興趣，而主動招募社員創立。創立社團的幾個幹部非常用心，自己規劃了整學期的課程，有「繪師介紹」、「Cosplay介紹」、「手繪漫畫」等等，他們真的如同一開始與我約定的一樣，完全不用我操心，自動自發地把社團事務運作妥當，讓我可以翹著腳在一旁喝咖啡。但隨著課程逐漸進行，本來想悠哉混過所有社團課的我，卻陷入其中難以自拔。此社團吸引了四十幾個在自己班上找不到知音，甚至因為一般人對動漫的誤解而常被嘲笑的「怪咖」學生。他們在這100分鐘的社團課聚集在一起時，彷彿終於回到所屬的星球，看到自己的同類一般，整間教室裡充斥著我不懂的名詞、古怪的隱喻、詭異的遊戲活動、以及發自內心的喜悅。這間濃濃動漫宅味的社團教室，對別的老師來說，可能只是一群不務正業的學生，煞有其事的聊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但是對於有人類學之魂的我來說，這個些動漫宅宅所在的ACG星球根本就是一塊異文化的研究寶地啊！

社團宅宅各種有趣的言語、思想和行為，讓我充滿了好奇，而情不自禁加入這個奇特的群體，偷偷地進行參與觀察。雖然每位宅宅都是我平常上課教過的學生，理應不難熟悉，跟他們互動的過程，卻也不亞於開墾一塊陌生的田野地，還是會受到許多文化衝擊。光是一開始加入社團的Line群組，要釐清所有奇怪代號到底是誰，就耗費我好大的心力（圖1），在文字聊天過程中有「\（◎o◎）/）」、「（^ω^）<」、「（⊙ᗜ⊙）」、「(（；ω；`）」等數不清的表情符號讓我困惑，更別說提問後常常得到了一連串「wwwwww」意味深⻑的回答。面對面的口語交談應該容易理解一些吧！「正太」、「御姐」、「性轉」、「病嬌」等等層出不窮的專有名詞我還能應付，但隨時冒出「路⻄法大人，賜與吾惰天之力！！」、「禁忌聖法，時空傳送！」等充滿中二氣息的語言就讓我有點難以回應了。除了語言的重新學習與理解之外，身處在一個四十幾人群體中的我，人類學之魂當然也會情不自禁的對其中的人際網絡和各種曖昧恩仇感到無窮興趣，常常偷偷潛入學生堆中竊取八卦情報，並牢抓幾個「主要報導人」，協助我摸清楚每個人在社團裡的位置與角色、以及所最近的生活狀況。當我發現只有表面的參與觀察並無法了解他們為何會對動漫世界如此執著與沈迷時，為了解決內心的疑問，我還特地請所有社員們推薦熱愛的動漫作品作為我的回家作業，讓我藉由「閱讀文獻」更加能更了解社團宅宅們的動力來源，深入他們的精神世界（圖2），其實在這個社團，社員根本才是我的指導老師吧。

從旁觀、帶領到創造

社團課程發展到一個程度之後，社員們開始嘗試玩Cosplay（角色扮演）。以前只知道Cosplayer總是打扮得很誇張很奇幻，意圖憑著自己的極致模仿，向心愛的動漫角色致敬。待社員們開始玩Cosplay後，我們才發現這根本是個極度燒錢的活動。不但得買齊各式化妝品，每套服裝都是一筆開銷，某些特定角色精美複雜的服裝含假髮、鞋子，價格更可以逼近一套四五千元，各種配備武器道具的花費也從幾百到幾千都有，我們的社費根本不夠支付。這時的我早已跟社團的宅宅們上下一條心，一起為經濟的困境苦惱，剛好學校的園遊會快要到來，讓我想到了一個絕佳的點子：在園遊會辦攤位賺錢，主題就訂定為「女僕執事咖啡廳」。當我提出這個構想時，社員們雖然都很興奮，卻礙於青少年的偶像包袱與動漫給人的刻板印象，深怕變裝參與攤位服務會被班上同學老師恥笑。為了激勵大家，我向社團宣告：「只要大家願意一起放手玩這一場，我也會和大家一起下海當女僕」（圖3）。於是，校園史上絕無僅有的「女僕執事咖啡廳」轟轟烈烈的舉辦成功（圖4），成為本校園遊會人氣最旺的攤位，所有奇裝異服的服務員們也得到了滿滿的成就感與樂趣。

自「女僕執事咖啡廳」成功之後，我和宅宅們建立起濃厚的革命情感，也證明了經過幾個月的努力，我可以統合分析所觀察到的脈絡與資訊，並親身融入其中，進而提出適切的規劃與建議。這時的我終於有個像「指導老師」的樣子，而社團也開始信任我這個指導老師的帶領。當我們的cosplay愈玩愈像樣時，我開始思索著將每位社員cosplay的樣貌轉換為正式的展演與紀錄，於是在我的引導與動員之下，我們陸陸續續舉辦幾次cosplay外拍活動，運用我本人的美術專⻑，和攝影師男友的幫忙，替辛苦的cosplayer留下精緻的圖像作品（圖5）。從此我們不只打造了學校社團的傳奇，也創造了本社團的「傳統」：每學期至少一次的外拍活動，與每年園遊會的唯一的一個社團攤位（其他都是班級為單位設攤）。

經過這些活動的洗禮，社員們無論在合作的默契、做事能力、和自信心上都有驚人的成⻑，在社團運作軌道逐漸成型之後，現在的我已逐漸放手，退回旁觀者的角色，欣喜的看著宅宅們自己籌劃社團的未來：他們不但主動報名學校每年迎新送舊的表演，更把活動藍圖愈畫愈大，積極跨出埔里參加TCS中部動漫文化祭，與中區其他學校交流，並邀請校外的cosplayer和攝影師一起來參與外拍活動。在兩年之內，社團從一開始只聚在教室聊ACG，到一起努力證明自己的能力，齊心實現宏大的夢想，我想這群宅宅們應該也很慶幸自己的眼光獨到，找上我當社團指導老師吧。每天在校園裡，有社員看到我時，最常說的話是「這星期有社課嗎？啊？沒有？好傷心...」或是「老師我上次遇到某某學校的同學，他很羨慕我們社團，說他們學校的動漫社很廢...」這些對社團的認同與自豪，聽在我的耳裡，是說不盡的開心驕傲。兩年前社團剛成立的時刻，誰能想到我們竟然可以一起創造出這麼多成就，茁壯成今日的大社呢？

人類學的魔法

宅宅與我的故事發展至今，與兩年前「只掛名不管事」的設定完全背道而馳，這一切都因為人類學的魔法太強，無法讓人忍住了解他者的衝動，也無法壓抑探究有趣文化與群體的好奇心，以及對參與世界的熱情。我無法說人類學是萬靈丹，只要有人類學一切都好棒棒一百分，因為人類學無法對任何問題馬上給予絕對的回答，也沒有一套有效的SOP流程快速的處理每一件事，更難量化它的績效，證明它的用處在哪裡，但我相信擁有人類學的靈魂，思想不會被既有框架束縛而做出僵化的價值衡量，也不會以片面的資訊做出偏頗的道德判斷。在努力探究現象背後的脈絡，與細心蒐集全方資訊，學習他者文化的過程中，人類學的魔法總是能將所有素材相互交融，緩慢的逼出精華，煲成更有深度，更有層次，更觸動人心的滋味。